现在00后的年轻人相亲,无论是在繁华的大都市,还是在偏僻的小山村,不管是白富美还是工薪蓝领,形式各异,花样繁多。有的网络牵线,无需月老;有的两人约见,坦坦荡荡,互不相欠,连喝杯咖啡都是AA制;还有的见面单刀直入,询问痛痛快快,无所不及,把“户口”查了个底朝天,且毫无羞涩之意;甚至有的初次相见,便提彩礼标准、生育小孩和子女随姓之事了……与上世纪那些年代的相亲故事截然不同,用天壤之别来形容,也毫无夸张之意。
任何事情,每个年代有着各自不同的特征和印记,相亲亦然。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边乡湖南崀山一带,男女双方相亲见面,与现在大不相同,小伙子谈婚遮遮掩掩,女孩子论嫁羞羞答答。儿女的婚姻大事,大多由父母做主,尤其是若能得到做父亲的认可赏识,那基本上就水到渠成了,做母亲的则大多向媒婆打听些对方的家境家况和人品人缘等,而当事男女双方,尤如局外人一般,完全尊崇父母之命,无不听信媒约之言,有时仅凭一面之缘,觉得大致合意,就会“一见定终身”。
那时候,我还没长大成人,但对发生在身边的几桩相亲故事,印象深刻,一些场景仍历历在目,时常闪现于眼前……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人们的思想观念仍保守陈旧,男女相亲见面偷偷摸摸的,不敢光明正大,不能招摇过市,大多为背人耳目,往往在夜幕降临后借着夜色为掩护,经媒婆两头穿梭撮合、基本有意向后,才悄悄安排男女双方、至亲家人及家族长老正式见面。
相亲一事,对当事人来说,尽管内心是舒坦的、愉悦的,也是令成年男女无比向往的,但初次相亲如同走进高考考场一样,自然会有些紧张,坐立不安,心跳加速,既担忧不被对方看上没有脸面,又担心出现意外情况引发尴尬。
以我所知,那时石桥头就发生过两起相亲“突发事件”。一起是经我家隔壁的六娘牵线搭桥,原本将她娘家的亲戚介绍给邻队的一个年龄相仿、条件般配的小伙,但阴差阳错,计划见面的那个晚上,女孩子从十余里外的异乡堡口赶来相亲,这小伙子那晚刚好有急事走亲戚去了,而那时又没手机可及时告知对方推迟见面,让女孩子相了个寂寞,初次相亲就遇这挠心事,农村里办事情讲究个好兆头,遇谁都心里憋屈。此时恰巧被住在我们院子旁边的浩满娘来窜门,无意中看到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暗自窃喜,顺势将自己的儿子推介顶包,最终成功“截胡”,这姑娘后来便“意外”成了她的儿媳妇。
后来,对这个相亲“小插曲”,六娘一直守口如瓶,但如我一样知情的邻居们也都避而不谈。前些日子,石桥头一帮大老爷们聚在一直起闲聊,拿这个“老黄历”打趣现在做了爷爷的邻队“小伙”,调侃他将到手的“菜”拱手相让,只见他低头不语,挤出一丝苦笑,见他那无奈又无助的表情,大伙儿都笑得乐开了花。
另一起是与我家同住一个院子的泽忠哥,第一次见面相亲是去女方家里。天刚断黑、伸手不见五指之际,经他舅舅引路,来到慧珠嫂子娘家刚刚坐定,黄龙江电站每晚定时送出的小水电正巧点亮家家户户的灯泡,但光线十分昏暗,只能依稀照见人影,很难看清面部表情。泽忠哥因为傍晚着急赶路,仍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平稳心绪,准备迎接相亲“大考”。
泽忠哥刚退役复员回来,在部队长过见世,处事一向稳重不惊。但以防万一,在来时的路上,他一边赶路,一边预判见面时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形,并及时做好预案,一一想好了应对办法……正在他落座等候询问之际,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高举着一盏马灯凑了过来,差一点贴到泽忠哥的脸上。那马灯座和支架一尘不染,光洁的表面反射着灯光,玻璃灯罩十分明亮,一看就知这盏马灯是新买的。灯罩内的灯芯调到最大,蓝色的火焰“嗤,嗤”作响,似在诉说它已尽了最大努力。若不是隔着灯罩,火苗会烧焦泽忠哥的眉毛,灯光更是刺得睁不开眼,不禁让他吓了一跳,然后好似起了雪盲反应,眼睛晕花,天旋地转,全是白茫茫一片……因惊吓生变,泽忠哥更加感到坐如针毡,那晚后续的相亲进程恍恍惚惚,如菩萨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所措,急等着相亲流程结束,那僵硬的姿势岿然不动。
那晚相亲,在马灯的近距离高强度照耀下,后来成了泽忠哥岳父的那个中年男人,把他的长相看得清清楚楚,以致可以清晰数出眼角的鱼尾纹条数来。可慧珠嫂子倒底长得如何秀气水灵,美成几分沉鱼落雁,他竟一无所知,唯记得马灯油嘴溢出的煤油味十分刺鼻难闻……成婚后,邻居们坐在一起畅聊,泽忠哥当众“自曝”那晚相亲的情景,逗得大家忍俊不禁,抿嘴大笑,也引得站在一旁的慧珠嫂子羞红了脸……
邻居们的相亲场景,并非我现场目睹,是那时亲历者或当事人“解密”曝料后,我才有了画面感并印在脑海里的。
然而,满姨娘的相亲,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每每有人提及,像电影里的桥段一样,那场景、那细节便在我脑海里复原、萦绕……
七十年代中期,满姨娘读高中,平时寄宿住校。那时农村没有幼儿园,为了方便照看尚未启蒙上学的我,母亲把我送到塘底外公外婆家,跟随他们生活。我的童年生活,是在塘底度过的,脑海里留存的最早记忆,也是关于发生在塘底的人和事。
塘底交通还算便利,但生产生活条件却难尽人意,尤其是山林地和部分旱作物地远得可怕,上山砍一担柴来回要花费将近一天的时间,因而塘底人烧柴十分节俭,从不轻易浪费。
外公在兄弟中排行老四,那时塘底的中年人,无论本姓或外姓人,都敬称他为“四爷”或“四爷爷”,平时言语不多,但在家里家外讲正事时说一不二,没人敢说个“不”字,那时在大家族里即使是成家立业、结婚生子的大人,若是有人冒昧顶撞了他,外公是会动粗打人的,给我的印象是十二分的威严。
记得满姨娘读完高中刚毕业不久,心灵手巧,眉清目秀,勤劳贤慧,又读过高中,知书达理,登门说媒的人络绎不绝,每每夜幕降临就有人上门为她说亲。
刚开始一段时间,无论来者是谁,外公总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一边做着家务事,一边听着介绍人和外婆闲聊,任凭她们海阔天空,东扯一下家常,西说一下哪哪有个后生,人长得如何标致,家境如何殷实,等等。
待该聊的都聊到了,该说的也说透了之后,外婆见外公一直没表态说话,就会适时打圆场,对介绍人说道:“细娥(满姨娘的小名)刚读书回来,针线活还不太会做,我先抽空教教她,待她手熟一点再说这事吧。”话说到这份上,介绍人心想外公办事一向谨慎,只要他没吭声,这门亲事“打草鞋还没缠起鞋鼻子”,十有八九还悬着呢,她们不便久留,临走时便留下一句话:“四爷,这事您再考虑考虑吧!”
来窜门说亲的人多了,外公便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看来,给他的满女找个好婆家是当下迫在眉睫、重中之重的大事了。那段时间,再也没见外公如平日那样,每逢下雨天不出工,就拿出《选集》读本,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似唱非唱、抑扬顿挫地读出声来,自我陶醉,以此来打发闲暇时光,而是若有所思,眼角湿润,也再不像从前那样,很少大声吩咐满姨娘做家务事。
之后不久,大舅携大舅妈从部队回来探亲休假,寒冬里的一天晚上,外公把我父亲母亲一块叫上,大家围坐在厨房火灶边专门商量给满姨娘找婆家的事。
那晚,母亲和满姨娘同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我一直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不敢吭声吵闹,两只小手牵着满姨娘的双手平放在母亲的大腿上,来来回回对比着她手掌心的三条纹路,反反复复数着她手指尖圆形螺纹的个数,尽管外公持续添加上等的阳槁柴,比任何时候都慷慨大方,火苗也窜得老高,但在昏暗的农村厨房里光线仍显得很暗淡,悬挂在乌七八黑的土坯墙上的电灯泡离火灶远,电压时高时低,光线忽明忽暗,灯炮内的钨丝无力地泛着淡黄色微光,我看不清大人们的脸庞,也没看清满姨娘的表情。
“各个事,老话港(讲的意思,湘西南方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待人齐火旺之际,坐在灶门前长凳中央的外公开腔说话,“各个事”是他一贯的说话搭头,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口头禅”,声如洪钟,打破了夜的宁静,不像唱老戏有个过门,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但这次他说话的语气语调与平日里又有点不一样,听得出来,有点欲言又止,也有点依依不舍,更有点深思后的坚决。
外公把上门说亲的后生及了解到的相关情况一一说了个遍,并逐个做了较为详尽的分析和对比。
凭着外公一贯的“一言堂”作风,与其说是家庭共商讨论会,不如说是外公的定调通报会。全程由他牵头组织、召集主持、定调表态……其他的人,或分坐长凳两侧,或围坐火灶四周,要么屏声静气听,要么顺着外公的话偶尔附和几句。
大舅和我父亲很少插话,好像男人们对相亲这事天生不擅长一样,大多时候只竖着耳朵聆听。外婆在火灶背后稍宽敞的地方架着纺车,一边听着大家发言,一边做着针线活。只见她时而一手理麻一手轻摇纺车,时而又驻车续接麻料,纺车转动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在大家安静思索时,声响显得很大,甚至有些刺耳,火塘里干枝条燃烧偶尔发出的“劈啪,劈啪”声,在静夜里沿着低矮的窗户口和门缝挤了出去,与屋檐上偶尔掉落的冰凌撞击地面的“呯,呯”声揉合在一起,仿佛旋律优美的交响乐。
只有大舅妈和我母亲交替附和着外公的话题。
“我外家那边有个远房亲戚,家在高桥双江口,后生长得标致,长相也匀称,双方年龄、家境也不相上下,我觉得跟细娥般配。”大舅妈插了一句。
那个年代女孩子相亲找婆家,有的在意后生的长相是否标致,有的考虑男方的家境是否殷实,有的讲究为人处世、家庭教养和邻里关系,还有的看重当地自然环境与生产生活条件,比如水井远不远,吃水难不难,是否山旮旯,出行方不方便,等等……因人而异,不一而足。
人是大舅妈推荐的,她对后生那边的情况知根知底,大可十二分放心,大家都舒了口气,只等外公最后发话,拍板定调。
“各个事,以我所知,那里其他条件尚好,但山河不多,生火煮饭、炒菜、热水的柴火,比塘底好不了多少,嫁过去没柴烧是个大问题!”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外公把话接了过去。然后,屋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各个事,十个手指有长短,但我觉得毛家坪这个地方山河宽一些,烧火不缺柴,依我之见,重点考虑这里吧!”外公所说的毛家坪,就是后来成为我满姨父,他家所在的小村屯,才几户人家,地理位置偏僻,不通公路,连一条像样的机耕道都没有,大部分人没见过拖拉机,更是把汽车当作怪物,一辈子难得见到汽车,大部分人到交通方便的地方走亲戚时,尤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切都十分新鲜,看到小汽车飞驰而来,都会惊吓得提前躲到远处建筑物背后,只敢探出头惊奇地张望这穿梭而过的大怪物。
外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依他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与一言九鼎的豪横性格,谁都不敢违抗,尽管内心不认同,但也只有服从的份。那天晚上,满姨娘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也没人征求她半句意见,哪怕象征性的也没有,尤如局外人一般,好像这场相亲与她毫不相干一样。想想也是,那时满姨娘才十八九岁,刚从学校出来,哪懂这些相亲之事呢,全凭家里人为其做主。
在外公定调之后,外婆也适时补充了几句,大意是安排我母亲抽个时间领着满姨娘跟随介绍人去毛家坪实地察看,其一去看一下后生及其家庭情况,男女当事人对一下眼缘,再瞧一瞧后生家里有几间房,安身的地方如何,等等;其二也是向塘底人宣告,穿上艳丽花衣赏的满姨娘已经有了意中人,其他介绍人往后不要再费口舌了。那时我已睡意矇眬,外婆说话声音绵长,与外公截然不同,既轻柔又温柔,于我而言,更像每晚入睡前的催眠曲,以致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开返回自家,我毫无察觉。
察看,是个必不可少的程序,但我总觉得这相亲,形式重于内容。有了外公的定调、授意,其他方面的条件自然打了不少的折扣,大致能过得眼即可过关。满姨娘也没啥子意见,听从“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内心里也铁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
待男女双方互换庚书之后,时间像离弦之箭过得飞快,筹备嫁妆,成礼拜堂,一气呵成……但好景不长,满姨娘婚后那些年,日子过得并不幸福,甚至有些憋屈,婆媳关系的不和,满姨父的唯唯诺诺,以及无原则地偏袒助纣家母,让满姨娘的日子过得一地鸡毛,甚至多次遭到家婆毫无人性的毒打……
我依稀记得,满姨娘的境况和遭遇,她从不向外公外婆倾诉,即使遭到凌辱毒打后伤口外露难掩,也只向外公外婆说谎是自己不小心所致,一直在逆来顺受,为婆家掩盖恶行。她在婆家所遭的不公与欺辱,以及内心的苦楚,在忍无可忍时才借口走戚到我家来,眼里噙着泪,将所受的委屈向我母亲倾吐……那时,满姨娘每每复盘一件事,在一旁的我,听得扎心难受,难免义愤填膺、怒火中烧,甚至手心发痒,真想凭一己之力替她出一口恶气,将无端打人的恶棍家婆打个满地找牙。
刚开始,母亲还以“家丑不可外扬”为说辞,劝满姨娘宁事息人,教满姨娘狠气做人。但她家婆总以满姨娘的忍让为懦弱,反复挑衅施暴。这可惹火了我母亲,并把这事告诉了外公。外公听后,忍无可忍,暴跳如雷,迅速组织家族里的精干力量立即赶往毛家坪,准备兴师问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满姨娘的家婆,此时意识到惹了大祸,害怕遭皮肉之苦,一走了之,躲藏起来,一直不敢露面。从那以后,满姨娘在毛家坪的日子才回归正常,稍有安宁。
从此,我对毛家坪也没了好印象。后来,每逢春节期间,我随姐姐和表哥们去满姨娘家拜年,一队人马走走停停,步行得花费小半天时间。寒冬里每次走在狭窄湿滑的田梗小道上,我常常抱怨外公当年为何看中了这个听不到汽车喇叭声的山窝窝,把满姨娘远嫁到这个偏僻落后、思想封建的地方。
每每此时,常忆起满姨娘未婚前教我们的歌谣:“麻雀子,梁上坐,叽里呱啦骂哪个?骂姨娘,姨娘冒(不的意思,湘西南方言)是人,把我放(嫁)到苦子坪,捡粒苦子苦死人。”而今,满姨娘成了歌谣里的“我”,被责怪的人无疑是外公莫属了!
再后来,母亲告诉我,当年外公也是为了满姨娘婚后日子轻松好过一些,不要再像塘底一样挑担柴要走上三四里地,而当年最让外公心动的是满姨父那个地方人口少、山河多,房前屋后出门不远就是大片大片的山林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啊,生活在不同年代的人,思想都会受限于一时一域,外公也非圣人,总有考虑不周全,看走眼的时候……而今,在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政策下,毛家坪也修了公路,通上了小客车,人们出行便利了许多,把小车当怪物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世易时移,山乡巨变。新世纪以来,毛家坪先后经历了退耕还林和退林还耕,一会林地变旱地,一会旱地变回林地,在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变换中,耗尽了满姨娘的最后一丝力气,刚刚迈入花甲之年就匆匆离世。
只是让我惊诧的是,当年因树木成林、山河茂盛而赢得外公首肯的毛家坪,竟然为满姨娘制作寿材而找不到一根合适的木料,的确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辍笔之际,无线耳机里正好传来一首旋律轻快、曾经十分流行的经典老歌:“……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歌声响彻全身,直击心扉,我想亦我愿,相亲之时,更需一双慧眼,男女双方都能找到自己心仪的红粉佳人、如意郞君!
如此想来,心境便舒畅豁达了许多……
(2025年7月王斌原创首发)
作者简介:
王斌,湖南新宁人,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军旅22载,长期在军、团级单位政治机关工作。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军地报刊杂志。现供职于桂林市某市直部门。
本期编辑:萧筱玥
责任编辑:陈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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