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杨菊家转来的第二天,我赶回冷水河。到了杨忠海家里,向许林芝说了这次去看几个女子的详细情况,请她去给我提说杨菊。之后,我就到供销社里给父亲买了一包烟,给母亲称了半斤白糖。当时也确实寒酸,给老大人办这样的东西实在有些不像样子,但也无法,身上只有两元多钱了!看看到熟人家里去连烟都发不起,也就没有打算再到别人的家里去逛,只好回了家。
父亲见我回来,自然很是高兴,立即就叫母亲做饭。并特地叮咛:炒四个菜,把窗台上次喝剩下的半瓶甘蔗酒也热上!
吃过饭后,母亲在洗碗。我和父亲坐在火炉边,向他把我到农行培训的经过说了个详细,因为这是他多年所盼望的事。接着,我又把去看杨菊的事向他提了一下,没敢详细说,因为这还是没影子的事!和父亲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我还按捺不住自己的激荡之情,想着要把自己最近一连串的好事向我那些好伙伴们谈说一下,让他们也分享一下我的喜悦。应该给谁说呢?我首先想到了田学全。
父亲虽然一直和我说着话,有时也问上两句,但我发现他在言谈之间神情一直显得很忧伤。当我向他说我要去找田学全时,他支支吾吾了好长时间没说话,后来见我真的要动身时,这才含着泪说:
“算了,你甭去。”
“我去找学全玩嘛,又不是搞其他啥,为啥不叫去呢?”我对父亲的阻拦感到有些不满。
“你不知道,学全料了……”我们当地,长辈们在提到死去的年幼晚辈时都叫“料了”,父亲今天也说起了田学全这样的话。
“啥?学全死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父亲带着哭腔回答。
“真的?”我把双肩猛地向上一耸,两眼直瞪瞪地看着父亲,震惊得差点要跳起来。
“不是真的么,你爸还能哄你?”母亲从厨房出来,眼泪汪汪地插上了话。父亲没再搭腔,只是坐在椅子上流泪。
“咋样死的?”我问母亲。
“吊死的。”
“真实的?”
“唉,你咋地反复问这些话呢?”母亲向我解释着,又像是喃喃自语,“学全死连今日是第五天了。死的头一天下午他爸就不见他了,只当是到我们这儿来了,没在意。第二天你爸到他们家去,向他爸说起学全没到我们家里来时,这一下他爸就有些急了,他说学全除开到我们家里歇过几回,在别人家里是从不过夜的。唉——,娃死的造孽呀……”母亲说到这里,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最后在哪儿找到的?”
“大石岩。”父亲接过了话,“学全他爸是个不通人性的东西!他就是儿子多,把学全这个儿子也没当个儿子看待。学全害病,他不给好好医治是小事,还当牛一样地用,整天叫娃子上坡做活,一天就只想着自己多收几颗粮食!我那一天到他们家,一听说学全两天都不见了,他们还当没事似的,就把他们指教了一顿,叫他们赶紧请人找,我也跟上一路到处寻。”父亲几乎要哭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最后听自刚说,他头一天看见学全腰里别了个柴刀到大石岩去了,我们就赶紧到大石岩去找。到太阳快落山时把一张山都找遍了,才找到半山上白火石岩底的一个小土坪边,见学全吊在一颗大栗子树上。惨啊,树底的石包上烟头甩有二、三十根,吐的一大堆唾沫还没有干,——谁晓得娃子在死之前想了一些啥呢?最后我们把人取下来之后,见脖子上勒得有大拇指深的一个乌痕……”
“学全……”我本想大声地喊,放声地哭一场,但没有。我当时的神情木然了,只觉得全身发冷,浑身的肌肉不断地收缩,心脏内在直劲地抽,上下牙齿撞碰得“咯咯”直响,只喊出了半声就噎住了。
“也怪学全,”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怨怒之色,“跟上我学了几天医术,他才懂了个屁!他走路腿麻木,我说那是肌肉神经的问题,他却争死争活地说自己是半身不遂!还说从药书上看过后对比的,得上了这号病,是死娃灌米汤——没有搭救的事……噢,学全给大人写有遗书,还有给你写的一大片。我把那些都拿来看了,还没有给他们送去,你看一下。”父亲说完就去把遗书取了出来。
这遗书是用钢笔写在十六开有光纸上的,字有些大并很潦草,共十九张。开始说的是人要如何勤劳,山区人要如何治家。他写道:“……‘治家如同针挑土,败家就像水推沙。’我虽然积攒了几百块钱,但那都是我平常挖药材、卖木料从元角分上积累起来的。我好可怜,挣下了钱也舍不得用,有病了也不想花钱去买药,自从开始挣钱以后,只要够上了五块的张子我就把它攒着,从来就没有动过。我本想以勤劳和节俭来制起一份家当,孝敬父母,供养弟弟们念好书,将来能出人头地。谁知道天不佑我,使我染上了半身不遂的绝症……”接着他写到自己的父母如何辛劳,生养他们弟兄五、六个不容易。他提出了对弟兄之间的期望,从大哥开始,顺次写到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嘱咐大的要照管好小的,小的要发奋学习,为荣光耀祖而努力;第三部分写了自己的病情,他说自己早走也是无奈,“最近常常感到左半边身子麻木。我也反复想了,年轻轻的,若睡倒在床了,还要母亲像抚养我幼时一样地照管。我既无妻,也无子,倘若大人去后,到那时我瘫倒在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钱又用完了,我受罪到何时是个尽头呢?与其以后那样地苦熬日子,还不如我现在就早些到阴间去,或许可能有些发展……”他满有理由地写道“人总是要死的,”却只字不提“但死的意义不同。”他还以《红楼梦》里面的“飞鸟各投林”为喻据,说明人活在世上没大意思,争来争去也没有多大结果,最后只能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遗书的最后,他列出了自己借出去三百多块钱的清单,要求这些人必须在近期内把钱归还给他的母亲,以报母亲的哺育之恩,并严词叮咛:“谁若不予偿还,我在阴间也要向他讨债的……”落款的一句写道:“娘啊,儿去了,莫要挂念……”
田学全在给他大人的遗书后面,给我写的几句话使人看了更是心撕肺裂:“四爸,我一生中唯有你是知己,因为我俩的境况基本相同,也算是同病相怜吧!在你家最后相见的那一晚,和你睡了一夜,我愿足矣!你所说的话我句句在耳,都是好话,我若是身体好的时候,一定会按你说的去办。说实话,你的一席话,也曾动摇过我的念头,但我由于自身的病情所迫,也只能辜负你的一片好意了!阴曹那边,我是多么的不想去呀!夏天,人们在树荫下乘凉,我却独自一人在毒日下暴晒;冬天,人们都在围着火炉边取暖,而我却要忍受着冷雪水的浸体!四爸,这一切我都想到了,但我无法呀!我的苦衷,下决心离开你们的各种原因,我已经向父母亲写东西说清楚了,你看了会理解我的。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想你以后上山砍柴时能到我的坟墓边看一眼就够了!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给我送个亮,烧几张纸钱,也算我们爷儿俩没有枉交一场……”在后面,他又写了一些要我如何奋发进取的话……
看完田学全的遗书,感觉他就像立在身边喋喋不休地在倾吐着心声。我当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一头扑在床上,“学全——!学全呐……”一人吼叫着大哭起来。
母亲要来劝我,只听父亲拦挡说:“我们先出去。他这一会儿心里有一股气在堵着,要尽着哭一会儿才能好受一些。不然,时间长了还会憋出病来呢!”
二位大人出去了,我一个人睡在床上,蒙着头,任由着泪水倾泻。好长好长时间,不知是昏迷还是瞌睡,反正,我迷着了……
天快黑的时间,父亲轻轻地摇了摇我,叫我起来吃饭。我迷迷糊糊,只觉得头昏脑涨,一下午的似醒似睡,使人的神经几乎都要炸裂。我越想越伤心,今天一早在回家的路上还想着下一步如果到杨菊家去订婚时,一定要叫上田学全和铁锤子去给帮忙挑行李,当时那心情是多高兴的呵!可是下午,却得知的是田学全永世离开我的死讯!我虽然已经是成年,但思想在一天之内怎能承受得了如此大的打击!我懒懒地爬起来靠在火炉边,给父亲说自己心里难受,口中无味,不想吃饭。父亲也没有再勉强我,只是递给我一杯茶水,坐下和我谈闲话。
我们几句家务事说过,不觉又扯到了田学全。母亲听到我们提说这类悲伤的话题,自然也掺和进来了。我们叹息着分析田学全的死因:迷信看相,算命,日子艰难,农活苦累,有病了他爸也不操心去给看,几个兄弟念书用钱也要他去挣……逼得他都无路可走了!
“还有他经常爱看一些闲书,不加分析。唉——,把自己勾引坏了!”父亲又补充说。
是的,父亲看得准。田学全虽然书读得不多,但却有一股书呆子气。他常常在看书看到入迷处时,竟然一个人痛哭地流泪。如果说,迷于看相、算命和没有以正常的心态看书摧垮了他精神支柱的话,那么日子艰难和苦累以及疾病则摧垮了他的身体支柱。可怜的田学全,这个一直生活在封闭环境的农村年轻,从来都没有到大城市去开阔过眼界,这样就使他始终认为自己的生命是卑贱的,加之他又没有经受过多少生活挫折的磨难,一旦精神支柱和身体支柱一齐垮掉,那他在这样没有任何人生支柱的夹缝中又能怎么办呢?他还有生存下去的希望吗?
“唉——,”母亲叹息道:“他妈硬是心疼死了。那一天把娃从屋里往坡上抬着去安埋的时候,他妈把声都嚎哑了,昏死过去了好几回。”
我闷了许久,提出要去看一下田学全的大人。父亲劝我说:“你不必去。去了他爸倒还能克制住,他妈见到你了肯定又想起学全,又要哭昏死几回的。去安慰是没安慰成,反倒惹得人家伤心,不为啥。”
我沉思了许久,觉得父亲说的话是对的,当下也就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坐在那里独自伤感。
晚上,田自弟来了。他说下午看见我回来了,就专意叫屋里人做了一个菜豆腐(菜豆腐:在做豆腐时加一些青菜,鲜嫩可口),就着新烧的酒,他把驻队干部孙成也请上,几个人在一起尝个鲜。父亲见我心情不好,又没吃饭,刚好趁这场合去散散心,就赶忙打促哄叫我去。我也乐得换一下心境,就拿上手电,随着田自弟到他家去……
【选自长篇小说《变迁》第十一章:悲喜交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
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本期编辑:陈羽
责任编辑:刘萧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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