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来,上次我安排人来给你们谈过话的,到单位应遵守的有关纪律事项你们都已经清楚了。后来我又反复想了想,在你们上岗的初始阶段,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当你们面再说一下好……”
这是我和李有才到信用社报到的第一天,区营业所主任魏东特地赶来给我们做上岗前的谈话。会议室里只有四个听众,有信用社的主任杨忠海,会计许军,李有才和我。魏东在这种场合讲话并没有拿出什么领导的架子,很随便。
“我是当兵出身,不会说那些花言巧语,只能说几句实在的,也算是对你们两位年轻人的欢迎词吧!
“你们从农村青年到信用社当职工,这是很不容易的,自己要珍惜。学习政策、钻研业务这一类话我今天就不说了,我想给你们说的重点是初参加工作时应该注意的一些问题。
“咱们信用社是金融单位,是和钱打交道的。这些钱是谁的呢?都是国家的,你们千万不能伸手乱捞!如果想用钱了,单位发给你有工资呢。你若嫌工资低了,趁早滚远些,我们信用社又不是缺你们不得过了?这是我说的第一个问题。第二点呢,就是在工作中要把握准政策。我们的存款利率都是有政策界限,放款数额也是有权限限制的,你们可不能乱来,不要被人家三哄四骗,存款利息也给提高一些,放贷款时人家要多少你就给放多少。那可不行,必须要在规定的框框以内办事情!我说的第三点,就是你们年轻人工作下队的次数比较多,生活方面要注意。和群众打成一片这方面工作固然重要,但是你们千万不能和人家的小媳妇和大姑娘缠得不可开交。要是那样的话,到时候犯错误了,谁也救不了你……
“总的来说嘛,你们要把握住三点:一是公私钱要分清,二是不能和政策开玩笑,三是睡觉不能上错床……稳住了这三条,就是有人想整你,也整不出个啥样子……”
魏东说过之后,照例是杨忠海接着补充。杨忠海按照上下级讲话的常规,先把魏东说过的重点部分作了强调,接着又针对我们的身份说了一些合同工和临时工可以随时辞退的话。我看得出,他念的这些紧箍咒大部分是针对我而言,因为他每当说话时瞅我和李有才二人时,脸色就不大一样。瞅李有才时的脸色是笑眯眯的,而转过来瞄我时,脸色虽然也带着笑意,但却是僵巴巴的。这一切,我不但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深知他这表情的含义。
在所社领导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我和李有才就正式上了岗。杨忠海把李有才安排在内勤,叫他给许军帮忙,把我安排到冷水河发源地的松岭大队去收贷款。他也可能顾虑到别人有什么说法,就一再给我解释说这只是暂时的安排,以后还要调整。
我倒也无所谓,不管他长远也好,暂时也好,反正小和尚给老和尚搔痒——都是一天的工夫,抱住你领导叫干啥就干啥的念头,当个顺民百姓就是了,按时离开单位下村。
松岭大队离公社三十多里路,和我的老家田家院子只有一山之隔。这相隔的距离虽然不远,但我却从来没有去过。因为我从小跑的行程是家至学校,学校再至家,其他地方除开有亲戚以外,一般是很少涉足的。现在领导安排我到松岭大队,我就必须得去。要去又不好找向导,只好一路走一路问,在近中午时分总算到了站。真是没到不知道,到了吓一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呀:漫天的雾,把山地罩得死紧,连一里之外的距离也看不到,更不用说分辨东西南北了;零落的几十户人家,有一半都是草房,藏在雾里,寻找起来简直是费力极了。好不容易寻到几个欠款的户,还没等我说要收贷款,他们就一迭声地叫苦:我们连吃盐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还贷款呢?
我无法,只有先找突破口,抓重点户。抓重点,就得先找马万喜,因为他是杨忠海交代过的死顽皮户。他在结婚时贷了五元钱的款,现在大女子已经出嫁了,利息却从来没有结过。如今本息再加上罚息已经上到了十七、八元钱,他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没有还款的打算。
我一路打听着,总算寻到了马万喜家。马万喜的房在半山腰一个乱石堆上的一个小土坪中,周围被漆树和核桃树紧裹着,环境也还算雅静。当我上到他们的院坝边一看时,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唉哟,这倒叫个什么房:几根树干撑着烂的发黑的茅草搭在岩屋底,石岩与茅草构成了合掌形,上半截被烟熏的如同黑漆一般;房檐下是山竹编成的篱笆,上面抹了一层麦糠和黄土搅成的泥巴挡着风,这就成了整个房的“墙”。柴堆边蹲着一个大约十四岁的男孩,估计这就是马万喜的儿子了。这孩子见我去,就急忙放下手中正剁着的柴棍,立起身就往回跑。他由于跑得过猛,把没有用针线缝住的右边裤腿被风带得飘了起来,使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屁股。也许是顾羞的本能起了作用,他立即蹲下身子,把飘起来的裤腿布往大腿上一裹,逃也似的进屋里去了。
唉,这样的农户能有钱还得起贷款?算了罢!我在他们的柴堆边立了一会儿,瞧着也没人出来,就转身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单位。
在信用社的大门口,杨忠海一人坐着,嘴里噙着旱烟袋,望着对门的山不知在想着什么。我走到他跟前,他连瞅都没瞅,就像对我的归来没看见似地。我见领导如此,只好胆怯地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
“主任,我回来了。”
“嗯。”他脸上毫无表情,模棱两可的语气使人捉摸不透。
“那我下午还干啥呢?”我呆呆地立着,胆怯地问。
“你自己看着办!”他架起二郎腿,依然瞅着对面的山。
我看着办?这是什么话?一个领导为什么在第一天上班的下属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我木然了。
杨忠海见我立着不言语,良久时间才把烟袋从嘴里取下,在鞋底板上磕了磕,把一口唾沫吹出老远。“你问我干啥?我说话能当个啥?你把我说得话当个屁了!”
我惊得打了一个寒噤,急忙用求饶的语气说:“不,不是啊主任,我咋敢说那样的活!”
“你没说?你用行动来抵触,比你说了还要厉害!现在你给我说说,下队是我安排的,今天去把贷款收得咋样了?”他由于说得太激动,嘴里没吐净的烟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我到松岭大队去了,家家都没钱还。”
“去了?你去了几家?谁家没钱?”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
望着他的眼神,我有些毛骨悚然,回话声音低的只是自己勉强能听见:“我跑了几家,有些户的主事人没在家。马万喜家我也去了,估计也没钱,我就回来了。”
“估计?马万喜到底咋说的?”
“我到他们门前了,但没进屋,也没见到他本人。”我把到马万喜门前见到的情形如实地向他说了。
“你就是这样搞工作的?到了欠款户的门前连屋都不进?你知道他没钱?还有松岭大队原来各小队借的买化肥钱、耕牛钱都不收了?你有多大权力?能做这么大的人情?”
“那——,主任,我现在咋办?”
“咋办?你马上转去!啥时完成任务了啥时回来!”
我望着将要落山的夕阳,想到上松岭大队的几十里山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寒而栗。
杨忠海见我对他的话没反应,脸更黑了,那样子还真的有些吓人。他也不瞅我,自顾自地抽了两袋烟之后,又阴着脸冷笑道:
“嘿嘿,我早都说过,我们是个小单位,你也看不上,你眼里瞅的是公社领导一级嘛!今天不转去了也好,我也不勉强你,以后你想咋搞就咋搞,整天在单位里玩都行,我保证不说啥,一切请便!”
他说完,就转身回到办公室去了……
【选自长篇小说《变迁》第十三章:二进“公”门】(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
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本期编辑:陈羽
责任编辑:肖海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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