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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变迁》连载之第二十八章:《功成前后》(二) 文/任登庚
作者:任登庚   2025-04-30   浏览:7912

(二)

小环公路经过了全乡群众六个月的艰苦凿挖,已经初步现出了整体线条。群众从这个毛线条中看到了希望,想象着以后从河岸边上下时行李不再用人驮,人还要坐在车上那幸福日子的景象。他们经常在歇伙时相互谈论,相互设计着以后的美好生活。有些人在自己的工段上干了一天,天黑了还不愿意走,他们真想一天把公路修通,看着汽车到自己的门前,替自己运化肥,运大米。他们夜里一直到很晚都不能入眠,即使睡在工棚里也是嘀咕到半夜,给自己村里的人排着队,看看在公路修通以后有哪个人能买得起汽车或者三轮车,也好趁早和这些人搞好关系,以便将来在用车的时候方便一些……

我们乡干部有时检查工程时间晚了,就挤在工棚里和民工们一起睡觉,帮他们设计着美好的未来,以鼓起他们的信心。民工们见干部如此地亲近,都切身感受到了干群之间的鱼水之情。他们为了使自己亲爱的干部们少跑路,都一致表示:尽最大的努力把路修好,请领导放心!

放心!这正是干部们想讨的吉言啊!他们一个个巴不得歇几天,就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聚着轻松一下。我看着干部们连续几个月的辛苦,想想也没有什么照顾他们,尽着大家放松几天也好,也就没有多做督促,甚至连自己的紧张之情也慢慢地懈怠了。

但是,小环路路上的艰险工程却容不得半点马虎,我们对干部们短暂几天的松懈管理,工地上就出了祸事——

那天,我与李平良和几个干部们正在河边洗衣服,谈笑着,高兴地体验着多久没有过的愉快之情。中午时分,只见田自平从乡上如飞一样地跑过来。看他那神色,估计是来找我的,我就赶忙迎了上去。他神色凝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自智哥,我到乡上找你半天没见到,最后听朱玉分说你在这里。我们田家坪出事了!”

“啥事?你甭慌,慢慢说!”

“王龙显死了!”

“死了,咋死的?”

“我们一组把工段都分到了个人,今天一早上工……”

“上工,他是在工地上死的?”我顿感情况不妙,急忙抢过了他的话头。

“是的。我们都是前半天放炮,后半天出石渣。”田自平说着眼泪就出来了,“田自稳想到王龙显自小念书,没下过苦,打炮眼不如别人,就给他分了一些土方。王龙显这几天把土出完之后,里面还有几个暗石,死活撬不动,他就向田自稳要了一些炸药,掏了一个碗口粗的眼放土炮。我们组上放炮有统一时间,一排炮放过后,就剩下王龙显的炮没响,他可能把炮眼掏得太深,或者是把导火索剪得太长,也或许是把土揍得太紧,把导火索挤住了。反正,我也说不清原因!”

“你拣重要的说!”我急着逼他。

“王龙显又等了十几分钟没见自己的炮响,就认为这下子没事了,跑到跟前,准备把导火索拔出来重新装一炮。谁知道他刚用手把导火索一拔,只听‘咚’的一声,石渣、土块子一起把他送上了半空,甩了八、九丈远才落地,两条腿抽了几下,不动了……”

“天啊!”我不由地叫出声来,只觉得浑身发冷,差点瘫坐在地上……

我们乡上的几个干部都能顾大局,李平良他们几个正洗衣服的见我神色异常,就急忙围拢过来,向田自平问着情况。当他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以后,都知道各自应该干些什么。他们清楚王龙显是我老家的人,从小是我的好伙伴和同学,我又自身兼着乡长和公路总指挥双职,这时候心里肯定很乱。他们都很主动地分了工:两个人去给死者买衣服,扯白孝布,其余的陪着我赶到出事地点。

工地上,王龙显静静地躺在民工们用木杆绑的临时担架上。他那本来尖瘦而缺少血色的小白脸这时完全变了样:额头上裂开了一寸多长的两个大口子,满脸嵌着碎石渣,嘴向一旁歪着,脸上全是灰土,身上的单衣已被打得遍是窟窿,左腿微圈着——那显然是死后扯不直的。他的右胳膊已经脱节,仅有的只是瘦长身材还是着原来的形状。看着这种惨相,我再也无心理会周围那些人不断打招呼的声音,一下子扑到王龙显的遗体前,跪着用小柴棍给他拔掉脸上的石渣。我一边哭,一边拔,一边拔,一边哭,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田自弟过来劝道:“自智,你还是别哭了。咱们村上就等你来,现在还是商量后事要紧!”

我也想控制自己的泪水,但情感的冲击,却使它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我二哥过来拉着我说:“自智,人死不能复生。活人的眼泪就是鞭子,滴在死人的身上,他就像挨鞭子抽一样。你甭哭了,小心把眼泪滴到他的身上。”

是的,这是为死者的话,人们也是经常这样说的,我怎么能忘记呢?当下只好依从他,就起身和干部们商量起后事来。

当时乡政府由于正在搞大建设工程,财政又紧张,实在拿不出多少钱来补偿。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有暂时拿出六百元钱先给买个棺材,另外再给两百元钱叫办丧事花费。唉,我实在对不起人,仅仅只用八百元钱就支付了自小相好伙伴的命价……

田自弟看着也无法,就把一切事情都叫组长田自稳去办。

我们回到田家坪院子,等到田自稳把一切事情安排好之后,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这时,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纷纷回家睡觉去了。王龙显的灵前只有他妻子抱着一个四岁的小儿子坐守,我与田自久和田自稳三个人坐在门外谈论着,叹息着,真情地难舍我们这亲密的伙伴离去。我们说一阵,流一会儿眼泪,流一会眼泪,再说一阵……

王龙显和我们三人一起长大。他大田自久一岁,田自久又大我和田自稳一岁,我们自小一同从一年级启蒙。

王龙显由于在五岁上就死了娘,生活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因而自小就长得很瘦,看起来个头和我们几个差不多。尽管如此,但他年龄毕竟是大一些,思想自然要比我们开化的早,玩耍起来也比我们的点子多。那是我们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下雨过后,他约我和田自久到学校前面地边的沟里去玩水。这地边一般挖的是排水沟,在天晴时没有水,只有在下雨时才流一些黄泥水。也就因这难有的短时间流水,它就很自然地成了我们都喜爱玩耍的场地。我们三人到了沟边,王龙显就提出我们一人做一个“抽水机”,看谁的“抽水机”响声大,这自然得到了我们的赞同,三人就一起动手。他先把沟中间用小石头间隔着五寸远砌了两个约有一尺高的小挡墙,再在两堵“墙壁”上面的间隔处一前一后地盖了两个小石板,石板中间留一个小石缝,然后把小石缝用黄泥巴糊成一个小圆眼,这样,一小股水刚好从小圆眼中下去。这一切做好以后,他用小木棍塞住水眼,再用一些泥巴把小石板上面围成一个小水池,堵住了沟里的水,不一会儿水就把小池子装满了。他把小木棍一抽,水在池子里不断地转着,水流下去时发出“咝——咝——”的响声。这响声与水池上面游来荡去的小水眼配套起来,既是好听,又好看。

我和田自久摆弄了半天,先是小石坎垮了,后来是把水眼弄大了池子里装不住水,再就是眼小了水在池子内不旋转。这样就引起了我们对王龙显的不服气,两人低声商量着去破坏他的“工程”。

我们假装着去看他的“抽水机”,他当时没有防备。在趁他不注意时,一人一脚,把他的“抽水机”蹬了个稀巴烂,然后转身飞跑。他撵着用泥巴打我们,我们跑得飞快,没有打上。我们跑了一段路,就站在远处骂他。田自久指着王龙显那小时候长过癣的头顶,说起了顺口溜:

“秃子秃,上黄洲,

割青草,喂黄牛。

黄牛不吃秃子草,

把你个秃子气得满山跑。

鸡一叫,狗一咬,

狗日的秃子回来了!

我也接过来说:“王龙显,沟子长个脸!”

王龙显在小时候头上长过多年的癣,长大以后头上没毛,经常戴一个布帽子,总感觉低人一等,因之就养成了不多事和不多语的习性。但他平常最恨别人说他是秃子,今天见田自久这样骂他,就立即进行了回击:

“我上阳山喊号子,

你妈收拾老豹子;

我上阳山贴对子,

你妈偷人一辈子。

田自久,你妈像个狗,

田自智,沟子长个刺!

儿时的童心纯真,谁伤害谁也没有什么目的性,方法既幼稚又无聊。我们对骂了一会儿,王龙显就又摆弄起了他的“抽水机”,我和田自久仍然到他跟前去看。他也没有再理我们,我们从他那里学到了技术,又各自地摆弄起“抽水机”来。我们到底比他小,加之手生,没有他快。他先修好以后,就来帮我们每人修了一个好看的“抽水机”。当我们三人立在各自的“抽水机”前听着那“咝——咝——”的响声时,都乐得“哈哈……”大笑。这情景,正如大人们经常骂我们的那样:狗脸亲家——见不得,离不得。

这儿童时代的小事不知为何对人的印象如此地深刻,它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们忘掉了很多学术性一类的东西,但对这件事的记忆却伴随着年月的增长而越发地清唽……

上五年级以后,都能帮大人上山砍柴了,我们喜欢在星期天约上一伙人上山放“懒捆子”。这“懒捆子”顾名思义就是“懒的怕捆”,是在比较陡的山上砍一些细柴,用几根青藤扭成一根粗绳铺在一个小树根下,然后把砍倒的柴抱到场,根对着根,一颠一倒地插成一个大圆柴捆子。“懒捆子”越大越好,柴少了放不下沟里去,一般至少要插五回以上的柴才能够上标准。“懒捆子”插好以后,再把粗绳两头接住,然后勒紧系牢,人下去把挡着“懒捆子”的小树砍上一半,然后再翻到上面,把“懒捆子”一掀就从山顶滚到了沟底。

有一次王龙显约上我和田自稳上山去放“懒捆子”。那天田自稳把“懒捆子”先勒好,刚掀了几个翻身,一个树桩挂住了捆绳,系“懒捆子”的绳被拉断,十几回柴当时就散开了,没有绳捆的“懒捆子”几个翻身就把柴带得满坡都是。这时已经到了下午,当天没办法弥补,必须要第二天重新插着再梱一次才能放下沟去。田自稳的“懒捆子”散了以后,他一看太阳快落山了,就担心第二天一个人再上山时害怕,于是就假装给王龙显帮忙砍“懒捆子”下面挡着的小树。王显龙当时还很感激他,没想到田自稳在砍下面的小树时,顺带把捆绳也割了一大半,这样,王龙显在上面一掀,几个翻身之后系“懒捆子”的绳就断了,柴也散了一坡。当时,王龙显并没有打他,只是噙着眼泪说:“你如果明天上山来害怕了,哪怕我来给你帮忙都行,为啥能做这样短见的事呢?”

田自稳本来想着王龙显肯定要和他犯恼,就是不打他也会把他骂个七进八出。他为了第二天上山放“懒捆子”能寻个伴,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没想到,王龙显的大度却使他自惭形秽,当时就没了主意,只好同王龙显一起帮我把“懒捆子”放下了沟底。

这事虽然发生在少年时代,但我们却记得清清楚楚。我佩服王龙显,佩服他自小就有那容人之过的大度……

我们初中毕业时,上高中要经过推荐才能去。田家院子的田自平、田德声和田自稳三个人被推荐掉了,只有我和王龙显、田自久、田琴琴四人上了高中。那时,上高中要交伙食费,我们一路除了田琴琴家里有钱不用费力之外,其余的三个人都要靠每个星期回家掮椽子卖来挣钱。当时王龙显的个子长的又高又细,身材已经和大人相仿,力气自然比我和田自久要大一些,耐力也比我们强。每次掮缘子,当我和田自久在上长路了走不动的时候,他都要抢着在前边跑一段路,然后转来把我们其中一个重一点的接一趟,叫我们辆人换着掮,有时他就干脆把我们的椽子解下一勾给自己加上。那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人一远离了家竟能自动地互帮起来,只是好感动……

毕业以后的十几年时间,我们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田琴琴复了几年学没考上大学,她爸托熟人给安排到一个乡上的供销社里上班。九十年代初由于市场经济的冲击,各乡供销社纷纷解体,田琴琴失业了,现在在县城办了个小餐馆,也算有了自己的归宿点;田自久是最早参加工作的,现在妻子死了,职业没了,又回到了农村,在小卖部里消磨时光;王龙显很忠实,虽然上坡比不上别人有耐力,但他做活细致,加之妻子也贤惠,本来是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却不料落到了现在的下场……

“唉——!”我想到这里,不由地长叹了一声。

“唉——!”田自久也跟着长叹了一声,“自智,事情已经出到这里,再说多了也是没用。现在就靠你和自稳两个了,能不能把这好伙伴的后事安排得热闹一些……”

“说啥呢,”田自稳接过了话,“我是个跑腿的,主要看自智和自弟哥嘛!”

“唉——!”我有啥说的呢……

王龙显的丧事安排得比较热闹:请了两个人吹喇叭,还有五个人打排鼓,晚上还有几个人给彻夜唱孝歌,三套班子闹了一天一夜。在安排扯孝布时,田自弟就招呼我们田家的几个主事人在一起商量:王龙显和田家的“自”字辈属于同辈,按班辈往下扼,“学”字辈以下自然都比他辈分低,他们王家的晚辈少,送灵上坡时只有两个儿子戴孝显得有些孤单,也不好看,这次应该从我们田家给他“挪”一些“学”字辈以下的娃子们戴孝以支应排场。他这想法很好,无可非议,大家就决定给田家“学”字辈以下能走动上坡的都发“花花孝”,目的也是为了上坡时能多一些孝子,看起来热闹。在当地,给自己的老父老母或者直系亲属戴孝叫正孝,给疏长辈的亡者戴孝那叫“花花孝”。按照我们这样的安排,就增加了几十头“花花孝”。当我们把这一决定宣布时,田家的长辈们也很赞成,他们都说给亡者安排的热闹一些,也能遮住活人眼。当喊到田家“学”子辈以下的人来领孝布时,他们自然都很高兴。特别是田自贵的大小子不避人地说了几次:“还是人得力!自智叔在当乡长,用乡上的钱给我们扯孝布。”田自新的二小子也接着说:“白孝布戴结束了拿回去,再加上一些烂布条子一垫,就可以纳一双好白鞋底子。反正总是要送灵上坡的,我们不过把白布往头上顶一下嘛,管Q‘花花孝’不‘花花孝’的!”

王龙显上坡那天,前面三班丧夫(丧夫:抬灵的人)共计二十四个人挤成一疙瘩,接着是锣鼓手和吹喇叭的吹吹打打,后面是四、五十个戴孝的,那阵势不亚于给一个有势力的老年人送灵。这热闹的场面,自然也感动了王龙显的妻子,她抱着小儿子拉着大儿子,给我们乡村干部们把头磕了一回又一回,那虔诚的神情,不但是不想给我们提出什么别的要求,而且还认为我们这样做对她是恩宠有加似的。

我走在最后。在灵柩快到墓地时,只见乡上的李晓新风急火燎地跑来了。一看他那神态,我就知道他找我有事。果然,他撵到我跟前,递给了我一封信。信未封口,我急忙抽出来,一看是袁新写来的字条:

“自智同志;

前进村今天出石渣子时,从上面掉下一个岩石把二组一个村民的脑袋砸成了两瓣。我先带人去安慰家属,望你把王龙显的后事安排好以后,也赶来看一下。

此致

袁新

“天哪!这事故接连不断,我该怎么办啊!”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天空霎时昏黄起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选自长篇小说《变迁》第二十八章:功成前后】(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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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本期编辑:刘萧娇

责任编辑:肖海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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