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撤区并乡之初，人们担心乡级这些土头土脑的干部们如果没有区级机构直接指导了，肯定会把工作搞不出什么名堂的。县上的少部分干部，他们认为乡镇干部就是低素质的代名词，以前到县上报表都扯来扯去的，现在把区撤了又能办成什么事？乡镇干部当中很多人也有些自卑感，他们就像我们修小环路之前，那些给山神土地烧纸的村干部们一样，属于唯物主义的敬神者，明知道泥塑和木雕的神像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是在急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也跟上别人一起去敬。这一敬，有时也能敬出主意来，于是就自欺欺人地说自己的一切成就都是源自于神的保佑。一旦有朝一日别人把这尊神搬走了，自己一时好像精神没有什么地方寄托了，还真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以前区级的有些干部，他们就好似我们乡镇干部面前的神像，现在这神像被搬走了，少数乡级的一部分干部们初时还真的改不了遇事就请示的习惯呢！除开县乡干部们的认识以外，还有一部分老百姓也存在着看法，他们认为乡上的干部嘛，手上权力也就是那么大一点，单位里面的几个人大家也熟悉，都是早不见晚见的。多年来只会搞一些摧粮要款和刮宫流产的事，难道区一级机构一撤，他们的本事一下子就变得大起来了？

我们冷水乡干部出乎这些人的预料之外，为全乡人民干出了史无前例的一件大事，得到了群众的真心拥护。但是，小环路上的困难越出越多，有一部分人的思想已经开始动摇了。我们经过分析了形势，从冷水乡几千群众的言谈中，看到了他们对乡干部们的希望，决心要为自己争一口气，一个个都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拼死精神，经过大半年的艰苦劳作，终于把小环路的毛路面修出来了！拉货的车已经勉强能从公路上摇摇晃晃地拉一些化肥，剩下的工程就是开挖水沟和几个重点部位的铺土垫方。县上掌握了这些情况，就在安排换届的工作会议结束之后，由周正带领相关单位的领导到小环路上来视察。

周正带的十几辆小车，行到乡政府门前没有停留就直奔新修的公路。一行人详细地查看了工程，转回来到乡政府就立即召开座谈会。

会议一开始，周正在简短地说明了来意之后，就提名叫我汇报。我先是简要地致了几句欢迎词，接着把情况汇报的很详细：我乡现有十八个村，五十三个村民小组，一千零二十八户，五千四百余人；男女劳动力一千九百余人，全乡土地面积一百二十余平方公里。小环公路（乡政府所在地至阳山段）位于我乡冷水河畔北岸，东西走向，全长十六点五公里，宽八米，沿途经过十二个村、二十六个村民小组，属南阳山脚下六千一百余人受益的交通命脉。修路的总工量中，共开山石方八十二万余立方米，移动土方二十二万余立方米，砌垫方一十六万余立方米，全线共修涵洞一十五道，一般每修一米路就需搬运土石方量四十立方米以上。最艰险骆驼项至豹子山路段四公里，每进一米路面需取石方三百二十余立方米；沿途拆迁民房九户，二十一间；拆迁的厕所牛圈涉及二十户，三十间；损毁乡办火纸厂一个，村办皮纸厂两个，占用耕地面积五十八亩。在七个多月的施工中，共计死亡五人，伤残十五人。属我乡有史以来受益面最广、工程量最大、上劳量最多的工程，也是损失最为严重的工程……

我把基本情况介绍清楚以后，接着汇报了工作的具体做法，最后谈了工作的感受。在汇报时，那些民工们劳动的动人场景，群众的惨痛损失，一直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一想起这些就不由地眼里噙着泪水。我的真情，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当最后提出请求上级解决的问题时，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那情、那景，正像《水浒传》中的宋江在征讨方腊归来，向皇帝进表汇报自己弟兄们惨痛损失时的悲哀之情：“伏望天恩府赐圣鉴，使已殁者皆蒙恩泽，在生者午庇洪休……”

县上来的干部们听着我的汇报，神情都很肃穆。杨梅那天也随局长伍先良一同在场，她在听我的汇报时，眼里一直闪动着泪花。当听到姚显升在受伤之后，躺在病床上还反过来安慰我们乡干部时，她禁不住低声地抽泣起来。她是为我们有这样好的村民而感动，也是为自己的哥哥在这里能如此得人心而高兴地流泪。这真情的低泣，不亚于音乐交响曲中的狂潮波浪之音，一霎时在会场上掀起了波澜，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县上来的干部也都跟着红了眼圈。杨梅，又一次给我帮了常人帮不了的大忙，把我的汇报情节推向了高峰……

周正在听到我提出的几点请求后，当即就接过了话头：“冷水乡方才提出的问题也不大，主要是一些小额的补偿。今天在场的各位局长都听到了，老百姓为了落实县政府的规划，改变山区的落后面貌，付出了这样大的牺牲，现在他们还存在一些实际困难，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协助解决得好一点呢？这件事会后由县委办牵头，具体负责各方面的联络。各单位要在十日内把归属自己的问题全部解决，专题汇报县委备案……小环公路是我到洵河县当县长时就提出来修建的，至今已经八年时间了。以前县上拿不出钱，加上这条路的工程浩大，区乡都有畏难情绪，一直拖着没有动工。今年，冷水乡就凭着几千个劳力，县上也只给了一些爆破器材，人家就把工程拿下来了，这是为当地人民造福所办的实事！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做出如此大的成绩，无疑是一个创举！在此，我号召全体干部们，向他们学习……”

周正在高度赞扬了冷水乡干部的工作之后，又点名叫在座的单位领导一个一个地表态，最后归拢了大家的意见，提出定在十二月二十日，叫县级的各单位在冷水乡参加通车典礼会。会议主题进行完毕时，他接着向乡干部们嘱咐：由于县级以上任届五年期满，乡镇一级三年的换届时间还未到期，今年只选县级以上的代表，乡镇以下的代表暂不搞选举，请干部们务必做好工作。最后他又打招呼说，县计划生育局最近要清查各乡镇的计划生育账目，从今年起，各乡镇在计划生育工作方面收的钱，统一要上划百分之二十归计划生育局管理……

周正一行人前脚刚走，县上计划生育经费清查组就到乡上来了。我由于要带领电力局的人指挥抬电线杆，这是防止工伤事故的大事，就请袁新在乡上负责接待。

那天晚上我刚回单位，袁新就跟着我到了办公室，沉着脸说：

“他妈的，他们一些人偷着把计划生育罚款给私分了！”

我一惊，“私分？什么时间？私分多少？”

“五千块，在今年的四月份。”袁新当时就把情况向我说了个详细：在撤区并乡时，一些乡把小金库的钱基本上用来给干部们发了尾欠工资，也有个别乡上发了奖金。冷水乡由于得到撤区并乡的消息迟一些，在他们去取钱时，县上已经发令给各银行单位，把各乡的公款账户全部冻结了。当时乡上的计划生育账上也就是五千多元钱，他们就商量着等账户解冻之后把干部们的下乡差旅费给解决了。在计算时是以定额到人头的，每人三百五百的不等。今年二月份银行的账户解冻之后，他们就偷偷地把钱取出来给发了。袁新说完后，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他妈的，他们做这事也太可恶了！如果我们没到冷水乡以前他们把钱分了，我们屁都不放一个！自从我们到单位以后，那就意味着冷水乡的一切事务由我们接管了嘛！他们这样做和骑在我们的头上撒尿有什么区别？你说现在咋办？”

“你说咋办？”我不禁又问起了他。

“咋办个球！把钱没收了，处分当事人！”

“袁书记，我们来分析一下形势：我估计这事是孙成领头干的，他搞的这一招厉害啊！”

“我问过计划生育专干，这事就是孙成安排的！“

“这就清楚了，他这是名利双得的事。”

“什么名利双得？“

“首先从利的方面看：他们这次分的数额一般干部是两百至三百，几个领导统一是五百，他多得了一些。再从名的方面来看：这事如果我们不知道，他可以说新来的几个领导有球的用处，我把他们包着烧吃了还稀里糊涂；如果我们知道了不说，他又可以在干部中树立威信，冷水乡的事还是由他这个老书记说了算，他牵头把钱发了，现任的领导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果我们把他们发的钱没收了，那么，我们得罪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包括几个副职在内的整个干部队伍。你想一下，如果主要领导和整体干部闹对立，那单位将是一个什么局面呢？”

袁新连连点头，“你分析得很透彻！”

“再说，”我见他的态度有了转机，也就实话实说：“在撤区并乡时，哪一个乡不用小金柜的钱把遗留问题解决了？就拿我们两个人来说，谁在原单位还有欠账呢？他们当时信息不灵，以至于钱取不出来，过后解决个两百、三百块的差旅费，就是摆到桌面上去说，也是以前研究过的方案，不是多么大的过错。大不了是没有给我们两个人说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穷追猛打呢？”

“嘿嘿……”袁新笑了，“你说的是实话，咱们就不收他的，这样大部分干部也会感激我们的宽宏大量。但是，孙成这种破坏财经纪律的行为，树立个人威信的极端做法不可饶恕，对他必须严肃处理！”

“这事……”我刚说到这里，李平良来喊我们去陪电工师傅吃饭，我们就暂时中断了商议。

饭后，袁新问我：“你看我先时说的意见要得不？”

我知道，这搭档人品是没说的，但性子傲，若当面否决他的意见，颠倒还会起反作用。就瞅着他笑了笑，没有发表意见。

“有啥高招就说嘛，笑啥呢？”他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想把你的意见完善一下。”

“求之不得。可有一宗，要做到言无不尽，不准吞吞吐吐！”

“遵令！”我笑着回答。“我认为应该对于他们的做法置之不理。现在有三个意见供你选择：第一个意见是按你说的对孙成进行处理，第二个意见是叫他在集体领导会上把这件事说清，这两个意见操作起来比较简单。还有第三个意见，就是你在全体干部会上提出要求：对冷水乡原有的干部差旅费，降温费，取暖费等所有个人该得的部分全部算清，原来在其他乡的干部没有解决的，凭原单位会计证明一并算在内全部解决，然后我来操作。这些该发的钱大部分有政策规定，就是下乡补贴不好说。”

“就是，谁来审核呢？”

“我的办法是以奖代补：叫干部们评出一、二、三等奖，一等奖六百元，二等奖四百元，三等奖二百元。这次一刀割断，以后再不提这事！”

“那如果他们串通一气都评成一等了又咋办呢？”

“限制名额。投票时一、三等各卡住百分之二十，二等百分之六十，谁投的票越过了这个标准，他的票就作废！”

“哈哈……”袁新仰脸大笑，“按你说的第一个意见得罪人，会引起班子内乱。如果第一个意见不搞，第二个意见也没有必要搞，还是第三个意见比较得人心！”

……

第二天开会评旅差。那些平常下乡比较多的人得到了一等奖，大部分干部得了二等奖，只有少数长期不下乡的人只得到三等奖。一些在私分时领钱比较少的这次被评成了一等奖，那种高兴劲就不必说了，那些原来领多了这次要退的现在当然不乐意。孙成平常不下乡，自然也在三等之列，按他已经领的五百元来算，就要退出三百元。最使他感到窝囊的是这次会上没提私分的事情，也没有提说叫他退，他要自觉地把钱退给计划生育专干，这实实在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显吃了一个哑巴亏。袁新也知道这些话不好说，就避开不提，在会上正事正板地安排道：

“……本来，我原来和自智乡长商量过，对于干部们以前欠的旅差，准备给统一发五百块钱作为结局。但是，乡上出现的一些事情大家都知道，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多说。我们最后又在一起碰了头，还是走明路为好，这样也便于集中大家的意见。今天会上大家评得比较公正，会后就按这样去落实。财政会计最近要去培训，给干部们的付款业务暂时由计划生育专干代发。这次财政兑付款和计划生育款滚在一起使用，财政款不足的部分用计划生育款先垫支。下一步计划生育款的管理，必须按照县上的统一要求，全部收归财政口！请计划生育专干及早整理好以前的收支账目，做好移交的准备。这项工作请田自智乡长把关。下面由田乡长做行政工作的安排……”

袁新的一席讲话，没有点出分公款的事，却把现象说明了；没有讲我们要给大家多发钱的事，却从形式上集中了大家的意见，把人情做到了；没有提一句要清查计划生育账目的事，却把王法给念到了；没有说孙成什么地方不对，却把“火”引到了他的身上。这伙计，真的是一个“拐人”，确实叫人佩服！

当下我接住袁新的话，对财政工作安排了之后，他又对选举工作作了详细的布置。他说县上已经通知，分给冷水乡两个出席县代表的名额，人大主席和乡长是必选的代表。经过与主要领导交换意见，根据本乡地域分成两个选区，乡长在上一片，主席在下一片。乡长这一片区会后再拟定一个候选人竞选，对下片的安排意见是不增加农民竞选人，把人大主席孙成和副书记向明杰放到一个选区竞选，请大家下去做好工作……

袁新话音刚落，干部们都哄哄起来了。因为按照他所说的，孙成以前那样办，大部分人就吃了亏。会议一结束，李晓新出门就骂开了：

“搞球呢，少拿几百块钱的奖金还落个私分公款的罪名……”

李平良接着唱凉腔：“主席是老领导，也是想给我们办一点好事吗。谁知道他把这事没有弄成，哈哈！”

“你看现在的领导，人家根本不和他计较，还给我们多发了一些钱。嘿，这才叫肚量！”朱玉分在他们私自解决时是三百的标准，今天被评上了四百，这时当然高兴。他故意这样大声地说，意思叫孙成和我们都能听到。

孙成再走出会议室时一直黑着脸，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十二月二十日，这是县上确定的通车典礼日子。乡上原是准备安排伙食招待的，后来县政府办公室通知：“早上八点半开会，预计十点结束。典礼会结束后，周书记要带领开会的人从阳山乡行一趟，把整个小环路面看一下，然后从东区回县，就不返回冷水乡了。”

接到通知后，袁新就与县人大办联系，请示选县代表的事。刚好，县人大也确定十二月二十日为法定选举日。袁新打过电话后，立即找到我，笑哈哈地说：“县上和我们想到一路了，难道他们开会也讲究看个好日子？”

一切都按县上的安排进行着。乡街道的上头由指挥部请人扎了一个大彩门，袁新给写了一幅气势宏大的对联。他这一下可没做好，各村都纷纷仿效起来，因为大家有的是木料，有的是青树叶子！他们把彩门扎好以后，都来请袁新给写对联。那几天袁新的办公室可热闹了，村组干部们像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一个个缠死缠活地围住他，也不怕他发脾气批评。他们“犯上作乱”地给自己的书记安排任务：既要把字写好，还要一幅新作的对联，把自己村上群众劳动的气势贯穿进去，不达到要求不行！上面的二十多个组，一个组扎了一个彩门，要一副对联。哈哈，这一下我这伙计可忙疯了！他叫我给帮忙，我笑着顶他说：“巧者多劳拙者闲，我没本事管你那样的大事！”他只有苦笑，一个人翻书，找内容，写大字，搞了几天几夜不得休息！

开典礼会这天，从乡政府到阳山交界，共计二十六道彩门，都是六米高，四米宽，两边插着红的、绿的和黄的各种树叶，树叶中间托着大红对联，五百多米远就有一道。每道彩门两边立着一堆男女老少的村民，他们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人堆边立着几个青年，扶着长长的竹竿，挂着长长的鞭炮。县上的车队来了，一路就行走在这绿色的长廊中，看着欢乐的人群向他们招手，听着燃放喜庆的鞭炮声……

在我们和阳山乡地段的交界处，公路中间设立着典礼会场。由于参加会议的是两个乡，会场两边一公里多远都是人挨人，周围的树林里也是人挤人，呀哈，真是人山人海！

十点钟，周正和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揭掉了纪念碑上的红布，接着叫两个乡的领导介绍修路情况。之后，当主持人请县上的领导剪彩时，周正摇了摇手说：

“叫乡上的领导们去，工作是他们干的！”

这领导，心里时刻装着下级，他让我们两个乡的干部美美地出了一次风头！

会散了。县上的领导走了以后，接下来是冷水乡的两个选区进行大会选举。下片区的几个乡干部由于对孙成各种不正当的做法有意见，也没有尽力地去替他组织动员拉选票。群众也知道孙成的所作所为，加之竞选人又是副书记，大家认为不管选谁都能代表乡上的工作，最后在选举时把他以绝对的劣势得票选掉了。

可叹啊：小环公路通车日，副总指挥落选期。拉帮结派失民心，兔死狗烹悲结局！

袁新在选举结束后，长出了一口气，了却了一桩心事。我在这同一天里，也算为生养我的故乡有了一个交代，将我人生中所办的最大、也是最为舒心的一件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也正是基于此，在县上干部来到乡上考查时，我向大会述职当中才敢于向全乡的干部们汇报道：“……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在这一年里，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给了家乡人民的事业！”

选自长篇小说《变迁》第二十八章：【功成前后】（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本期编辑：刘萧娇

责任编辑：肖海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