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今日瞭望网!

今日瞭望网
长篇小说《变迁》连载之第一章“隔世导师”(二) 文/任登庚
作者:任登庚   2024-10-26   浏览:1090

(二)

我爷爷在当上洵湾乡第九保的保长之后,县长李富贵按照惯例,从县上选调了自己的侄儿李坤山来当专职副保长。按当时的管理体制,上级派来的副职名义上是助手,实质就是监督员,当地的正职在很大程度上还要看副职的脸色行事。九保新派来的副保长是县长的侄儿,又是一个很有文化但缺少基层工作经验的人,李富贵把他安排来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侄儿先实践一下基层工作,以积攒后来升官的资本。他这显而易见的意图,爷爷当然是十分清楚的。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对这位助手也格外地亲热,遇事多商量,两人关系处理的非常融洽。

农村.jpg

爷爷和李坤山都是新上任的保长,在新的工作面前,二人经过短时间的研究之后,很快就理清了思路。他们决定新班子成立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理好与各方面的关系,以使自己能站稳脚跟,尽快地打开工作局面。这些说到底就是要抓主要矛盾,争夺本地各派的势力,使有头有脸的人都能站出来为自己捧场。

当时九保主要居住着何家、李家、田家三大家族。由于这三大族人都比较多,因而都有各自的地盘势力。这几族人上上下下的关系非常复杂,形成的势力相当大,他们如果要起心促人上台或者撵人下台,那也不是多么费力的事。我爷爷上任之前的保长就是因为大而化之,没有处理好这三大家族的关系而被撵下台的。

在九保的三大家族中,何姓的人最多,主要居住在保公所以北的何家园周围,他们是以何老先生为首的知识型家族。在清末时期,族中有许多人考上了举人和秀才,大部分在外面当过官。何家自从那时站住脚跟以后,族内考取功名的人接连不断,加之当官的家族观念又重,都很顾盼乡亲,相互帮忙,实力越来越大,一直与当地官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成了显赫四方的望族。何家在本地居住的时间久,内部又相当团结,一家有事,全族人都齐心帮忙。他们在当地与外族人处理关系时,凭着势力压人,在方圆百里没人能惹得起。在三大家族中,何家占据着支配地位,是田家和李家两族人事实上的统领者。他们在统管时又区别对待,认为田家坪的人虽然少,但素质高,加之何家与田家又结着很多往来的亲戚,因而对待田姓族人采取的是团结态度。在对待李家湾那些人时,他们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在他们眼里,李家湾从古至今连一个上台面子的人都没有,是没有教化开的人,内部也是一团糟,属于乌合之众一类的族种。何老先生的大儿子在糟蹋李家湾的人时曾经概括性地说过:李家湾的人不明高下三等,不懂人情事理,不知道屎香屁臭……有此原因,在与李家交涉处事时,采取的是排挤和压制的手段。

李姓的人比何家少,主要分布在保公所以西冷水河中游两边的李家湾一带,占据着近三十平方公里的地盘。李家湾的人大多数不识字,更谈不上有考取功名的人,属于野蛮性家族。这样的层次决定了他们无路径与官方交结,因而只有仗着族人多,靠的是李三柏统领着几个爱打架又不要命的人维护族威。他们与何家不同的是内部搞得四分五裂,相互之间经常结伙斗殴,对外族人处事也不懂技巧,恨田家人,对何家人也不服气。头面人物李三柏经常在红白喜事上喝醉酒之后,当着众多人的面数落何家人的眼里没有李家,经常欺负李家的老少。还说田家的人也不是东西,做事简直把李家不当人。有一次他越说越起劲,竟然骂起了何老先生的祖宗八代。李姓的很多人当场就劝说他,他三叔叫他住口不要骂了,他还不听,气得他三叔对他又打又骂:你小子是在找死呢,还敢骂何老先生?真的是半夜起来骂阎王——活的不耐烦了!你再这样不改,将来再能得到好死了才怪呢……这浑厚老实的庄稼人当时并不是真心地咒自己的侄儿,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倒使他随便骂的一句话给应验了——这是他骂过李三柏不到一年就发生的事情。

我们田姓族人与何、李两家相比,人数比较少,居住在以田家坪为中心的莲花山地带,占据着近二十平方公里的地盘。田家虽然与何、李两族的人数不同,但也有着相近的地方。田家在早先出过几个干公事的举人,后来就一直没有断过在官场上活动的人,办事讲究的是以理服人。族人相当团结,与外族人发生冲突时利用帮派去对付。与何、李两族不同的地方是没有何家的人,没有李家的人多。田家平常处事也比较圆滑,对待他们两族的接触方法是靠着何家,让着李家。

这三大家族居住地也奇特,很自然地构成了字形。当时这几族人谁也不想过于巴结谁,但谁也不愿意过于得罪谁。日常处事就这样相互较着劲,倒还平衡了一方的局势,使得当地也算比较安宁。

九保保公所在新成立之后,需要做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把这三股大势力集聚于保公所的统治之下。爷爷和李坤山经过研究之后,先是一同去拜会何老先生,请教施政要务,这叫拜码头。何忠文见他们两个人到来时,态度谦和的使他们都感到拘束,对保公所提出了很多合理化的建议,在招待吃饭时也是用了家中最好的酒菜。二人在座谈了一天之后,回归途中在谈到何老先生的盛情时,都感到很满意。

拜见了何忠文之后,爷爷和李坤山就分析到:田家是本族人,他们大多数认为本族中有人能当上保长,那是自己的光彩,都应该多支持。在田家用不着专门去给谁拜码头,只要给几个有影响的人说一声,叫他们向本族人打一个招呼就行了,这点爷爷还是有把握的。三户家族现在已经有两族能收拢了,下来就是李家。李家户族的人多,居住在河边,占据的土地又好,每年交公粮时,他们都是拿全保的绝大部分。李家的人一服顺,全保给上级摊派粮款的工作就不成问题,这样保公所每年的主要任务也就能拿下了。再说,派一个人去笼络一下,一是为了今后的公事好办,二方面也算给了李家湾人的面子。

但是,他们没有预料到,偏偏问题就出在了李家!

那天,保公所派了保丁何长明,带着通知到了李家湾,找到李三柏,说是经保公所研究,决定叫他去当保丁。

本来,李三柏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儿女,独身一人,又住的是独舍,两间草房都要垮塌了,现在保公所要他去当公人,干公事,不愁吃,不愁穿,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也算是对他的抬举。谁知李三柏不但不领情,反而不知好歹地从何长明手里抓过通知,一撕两半,甩到火炉里烧了。他一面烧,一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

田忠辉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文明叫花子!他有个啥本事当保长的?想叫我去听他的使唤,把人都没认清!你回去给捎个信,叫田忠辉今后把眼睛洗亮一些,我们李家湾人不是他好惹的!

何长明也不好过于强辩,想动手一个人又打不过李三柏,只有气呼呼地回到保公所,把情况加盐添醋地向两位保长作了汇报。

李坤山一听就火冒三丈,跳起来骂道:狗日的李三柏,老公鸡上案板——寻着挨刀!我带几个人去他把抓来,先关几天再说!

我爷爷倒是非常冷静,劝他说:关他,关他几天能起个啥作用?关了以后他更嚣张!再说,我们为了他不当保丁就去关人,这样也会引起众人的非议。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解决根本问题。

于是,他们经过商量之后,决定由何长明带着常给保公所跑闲腿的年轻娃子田德教,再去请李三柏到保公所来,研究李家湾一片的公粮摊派问题。

何长明由于上次在李三柏家碰了钉子,正在生闷气,现在听说又要叫他去请这个无赖,死活都不愿意。我爷爷劝他说:

长明,你不必跟李三柏一样,他算个啥?你想想,狗把人咬了,人还能转过身再把狗咬一口?李三柏就好比是狗,你是人,你咋能和他去计较呢?再说,咱们做事要仁至义尽,叫旁人能看得过眼。俗话说:宁要人想我,不要我想人嘛!

何长明碍不过我爷爷的面子,只好满怀怨气地和田德教一路再到李家湾去请李三柏。

这次,李三柏倒也没有骂人,只是给何长明他们碰了一个软钉子:我一个平头老百姓,知道个球,保公所和我有个啥商量的?他田忠辉的意思我知道,不就是想通过我把李家湾的人笼络住嘛!你们回去给他说:把他妹子给我当媳妇,叫我给他当牛做马都行!

田德教当时气得一跳老高,拉住李三柏就要打,但被何长明强行劝住,又回到保公所讨主意去了……

李三柏因何与田家势不两立?原来在他二十多岁时,他父亲请人给田德教的父亲说话,想娶田德教的姑姑给李三柏当媳妇。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女子是户下的,嫁给谁家,户族人都有建议权。当时田德教的祖父祖母已经谢世,家里就他父亲主持着家事。当他父亲按照风俗征求我爷爷和其他族人对这门亲事的看法时,爷爷只说了一句:李三柏的家里穷且不说,那个东西也没有教养。其他几个亲族的老年人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李三柏长得又矮又黑又胖,像个水桶,难看死了。况且那个娃子额尖脸大目无神,这是贫贱之相。我们田家高门大户,咋能把女子给这样的人呢?就这样,李三柏和田家的婚事就告吹了。

李三柏在经过这件事以后,恨死了田家,发誓今辈子都不与田家往来。过了两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一天挨到一天黑,到处混吃混喝。别人说他是草帽一戴把家搬,草鞋一穿把根剜。在李家湾,他的鼻子特别长,家家请客都能闻到酒香,不能空过。倘若谁家划拳饮酒缺少了他,不出三天,他就会寻事在主家的门上吵闹半天。遇到惹不起的主户,他就瞅着在主东饮酒划拳的兴头上,脚穿烂草鞋,肩上再挑一担大粪,专意从门前经过,故意打一个趔趄,把一担大粪倒在门前。然后拖着溅满粪汁的衣服进到家去,嘴里推说寻水洗,身子到处转,脚下的屎尿踏得满屋都是,搅得人家客主都吃不成饭。在周围,他所看上的女人一般很难跑脱他手,特别是那些有姿色的,他就是想出吃屎喝尿的办法也要把她搞到手玩弄。如果有哪个女人不顺从,他就今天偷着毁人家的一块青苗,明天夜里毒死人家的一头猪,甚至还到处扬言女家的娃子肯定不安全,在啥时遭上天灾人祸了与他李三柏球不相干。他的这些目无王法行为也不怕引起众怒,直缠到他看上的女人屈服为止。一般有家口的人,对他这种赖皮不要命的做法虽然恼得火上了头顶,但是都看他力大如牛,又是光杆一人,知道惹下了他只有自己吃的亏,从没有人敢拿儿女的性命做赌注去和他硬干,都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敢怒而不敢言。他身上平常揣着一把匕首,在与人吵闹到了紧张的时候,会拔出来向对方的腿上或其他不要命处戳一下,不管戳得上与戳不上,立即回头就跑,因而在当地流传有一句话说:李三柏的杀人——不回头。

这李三柏虽然不成器,但在李姓的家族里却是一个缺少不了的角色。他很注重保护族人,在李家是事实族长。如果有外姓人和李家发生了冲突,他就会立即吆喝着李姓的男女老少一齐去打闹,倘有谁家不听他的话,他就会动刀子拼命,直到跟上他一路去闹事为止。他给人帮忙干活也很务实,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捡最重的活干,事罢了还要帮人家把屋里屋外收拾的齐齐整整。因此,李家湾人在种地和收庄稼的时候争着请他,过红白喜事的时候临时奉敬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低声下气地求他,平常无事的时候咬牙切齿地恨他。

李三柏自以为在李家湾是个人精,在全保也可以为所欲为起来。他很清楚全保每年皇粮国税向各户多摊的有一半以上,因而就从来不上交公粮公款。遇到保丁去催要时,他先是说没有,继之是动刀子,软磨硬缠,抵死不交。有一次,保公所为抗粮款的事把他送到县上关了几天,他在出看守所的大门时洋洋得意地说:法院门你大大开,过几天我再进来!当时看守所的人还以为他有神经病。他从看守所回家以后,照样抗粮抗款,谁拿他也没办法。自从那次被县上关过以后,凡是保公所的人,他皆视为死对头。现在他顶走了保公所再次派去的保丁之后,还到处在人众的场合吹嘘:我就是不给他保公所帮忙,看他个文明叫花子田忠辉能把我的球咬了!

这李三柏愚昧到了极点。他根本不明白,当时的社会是公门好损德,公门好积德。对于自己已经有资格坐上恶贯满盈这个宝座而全然不知,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朝那一处想——这次和保公所结成死对头,就是自己的大限到了!

腊月二十三一清早。李三柏还在睡着,他家门上就去了保公所的两个人,把他从床上喊了起来,声言要清算历年尾欠的公粮公款,叫他立即就交。李三柏这一下被惹火了,边缠裹脚布边破口大骂:

鸡子牲口到了腊月二十三都过小年呢,保公所的人连年都不准我过安宁?难道你们的眼睛是瞎子,今天来要啥钱?

李三柏的话音刚落,房后立时就窜出了五个人,都是手里拿着棍棒,恶狠狠地向他扑来。李三柏见势不妙,夺门撒腿就跑,后面的人立即就追。也是李三柏命里该绝,跑了不多远,腿上缠的裹脚布散开了,拌得他直翻筋斗。后面撵着的人怎能失去这样好的时机,立即猛扑上去,抓胳膊扯腿,把他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当时众人把他围住,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扯拉起来,一步一鞭,两步一棍,押回了保公所。

李三柏被关了两天,就被提出来在保公所的院子里公审。会上,李坤山宣布了他的几条主要罪状:一、抗交皇粮国税一十五年;二、多年来一直用匕首行凶,犯杀人未遂案二十六起;三、奸污良女二十四人……

李坤山宣布完了罪状,也不待李三柏分辩,就叫人脱光了他的上衣,在背上绑着洋铁箱子,把里面装上炭火,用绳子牵着在李家湾和何家园游了一圈。最后,保公所交给何长明二十块大洋,叫他带了五个人,拉着李三柏到了与十一保交界处的二郎山,用铁制的长矛给捅死了。

据执刑的人回来说,李三柏在临死的时候嘴上一直不饶人,死的地点还是他自己挑的。当时押送的一帮人把他拉到了山梁上,本来计划还要再走一程,准备把他拉到沟里去了再杀死。但是李三柏被拉到梁上的一个平土场子中间时,却死活都不走了。他摆出了大将风度,满不在乎地与押解他的人说:这里就好,你们动手吧。我也少走几步,你们回去也近一些。何长明哄他说:你甭急嘛,今天又不杀你。李三柏当时就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当了婊子还想立个牌坊,你们今天把老子拉来是干啥的?老子早上还没吃饭呢,你们亏死人的饮食,以后还不如我!快些动手,老子走不动了!何长明也不想和他争辩,只好亮出长矛。当要动手时,李三柏却又说开了好话:和你们商量个事:你们把老子手上的绳子解开,我把矛尖捉住,照心口捅,来个快刑,以免老子受疼!他这样说了,押解的几个人只好先用布蒙住他的双眼,然后解开绳子,叫他握着矛尖,动起了手……

唉,说起来倒也还是蛮悲壮的!

李三柏被处决后的第三天,保公所门上就贴出了洵河县政府的布告:……土匪李三柏,多次行凶杀人,强霸民妻,抗粮抗税,已于本年腊月二十六日执行枪决……与布告一同发的还有县政府给洵湾乡九保除匪有功的嘉奖令和一百块大洋。

对于李三柏被处决,全保人并没有谁说不对,就连李姓族人也没敢在公开的场合表示过不满。只是有一次田德英说过一句与众不同的话:该等到过年以后再枪毙嘛,正月里闲着没事好看热闹。就这一句俏皮话,也被他的老父亲喝止了。窥一斑而观全豹,由此可见九保的人们对于我爷爷办事是多么的拥护!

李三柏被处决以后,保公所照例要呈公文上报备案。我爷爷在报告的末尾写道:副保长李坤山忘我地致力于消除匪患,牺牲了过年的休息时间,维护了一方社会秩序的安定,属于为党国忠实的工作者,特请示上级给予嘉奖。李富贵在接到报告以后,也认为李坤山积极有功,就推荐他到了县上警察局去当局长。这样,九保在李富贵的眼里,整体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是侄儿在全县抓的样板保,县上放心。因其这些原因,在李坤山走了之后,李富贵就没有再从上面给派人来当专职副保长,最后在班子配备时,由我爷爷在何姓族人中选定了何长明来当自己的助手。至此,九保从上到下团结一心,政令畅通。

【选自长篇小说《变迁》第一章】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1-2306301A35YJ.jpg

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
  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责任编辑:肖海娟 

投稿

免责声明:本站部分图文、视频、音频等资料来自互联网,如果您发现本网站上有侵犯您的合法权益的内容,请联系我们,本网站将立即予以删除! 版权所有 © 今日瞭望网(www.jrlw.net)  ICP备案/许可证号:陕ICP备2023000076号

人物专访问,发稿宣传:19891525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