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一队开群众会时,驻队干部孙成也参加了。他是公社的武装部长,在我们队上有着绝对的权威,遗憾的是他在大家的口碑中却与身份有着很大的悬殊。由于他的大红鼻子与圆圆的脸型显得很不协调,个子也高,群众都说他是“五大郎”:个子大,鼻子大,烟瘾大,酒瘾大,大话多。当然,这些都是背后的说法,并不影响他在会上说话一字千钧的作用。在群众会上,他先是传达了公社领导的指示,要求大家近期一定要响应公社的号召,积极抓好回茬粪的准备工作,全力以赴打胜“三夏”这个硬仗。最后特别提出,在“三夏”即将到来之际,任何人不准请假,尤其是对几个才回到生产队的高中生要严格要求。他语气威严地向我们嘱咐道:“你们从现在起必须转变身份,在艰苦的劳动中磨炼自己,切实与群众打成一片!如果出现了私自误工的现象,要和其他群众一样地受惩……”他讲完以后,接着是我二哥安排生产,对全队劳力作了详细的分工。
第二天,全队劳力按照我二哥的调配,上坡做活很有次序:二十个女劳都去薅草,她们属于辅助劳力,一天只挣八分工。男劳都是全劳力,一天挣十二分工,共计三十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帮子。前一帮二十个人,主要负责从各家各户收集渣粪往坡上背,准备在毁麦茬时点苞谷用的肥料;后一帮十一个人,到离院子十里远的上岭去烧火粪,以补充渣粪的不足。虽然农谚上说有“过了小满,不种高杆”的话,但那“高杆”是指高粱和本地的白“笨苞谷”种。我们高山的麦子成熟的比较迟,毁麦茬可以不种“笨苞谷”,种那些适合本地后秋生长的“三黄早”、“百日早”和“六十早”,这些“良种”苞谷在短期内照样能成熟,种这些苞谷现在准备肥料正是时候。

准备粪的两样活路也有区别:背粪的活比较重,来回十多里的路程,队上规定一天要背八回,每回背三大土篮子,重量在一百斤左右。背一回,算一分半,多背一回加两分,少背一回倒扣两分。最硬的劳力一天也只能背九回,充其量一天就是多挣上两分工,那还要把人累个贼死。烧火粪和背渣粪不同,主要是在坡上砍一些柴草,挖一些土压上烧,土烧热了以后用大粪或者化肥一拌,就能顶作渣粪用。烧火粪由队上指定地点,一天要烧二十四背笼,两背笼给算一分工,少烧一背笼倒扣一分,多烧一背笼加一分半。男劳力们大部分人争着要去烧火粪,其原因是做这活自由不说,手脚麻利的人再遇上土方手(方手:就是方便,顺手。这里指土松,容易挖,距烧火粪的场子近),一天可以烧到四、五十背笼,多烧几背笼还能多挣一些工分,有的烧一天火粪能顶平常出勤两、三天。尽管他们争是争,但对我二哥的安排谁也不敢反对,最后都无条件地服从了。
在生产队,依我的年龄和体力是一天能挣十二分工的全劳力,在群众会上就被二哥照顾性地安排到烧火粪的岗位上。我清楚记得,二哥在会上安排结束之后,我的近房叔父田德印习惯性地摇了摇头,向别人小声地嘀咕着:“唉——,‘亲为亲,邻为邻,自己人为的自己人。’自义这人也是不像话,他们自智才参加做活,不安排去背粪锻炼,却叫去烧火粪。烧火粪明明是挣大工分的活路么,就这样硬行地叫他兄弟去,别人能服?”
说实话,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也只有田德印能拿出来。这田德印,父母早逝,自小引着一个兄弟度日,混得算是我们这一门子人当中最差劲的了。在冬季身上补巴摞补巴,迟早冻的打战;夏季经常不戴草帽子,——他本来也买不起草帽子,全身除开一个短裤衩以外,连草鞋也不穿,任凭日晒雨淋,浑身上下黝黑黝黑的,下雨若打在油而黑的皮肤上,一逛而过。有几次他送媳妇回娘家,竟然去借田自弟的裤子穿。家里日子过得不行,但他却有一把子好力气,那梯形的黑脸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很结实的人,全大队人抬石头他算第一,因此就落下了一个“柱头”的绰号。他平常就仗着自己有一把子力气,总爱在人面子上出出风头,攀攀高枝。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跟着别人参加红卫兵,硬说自己和大队革委会主任田自弟前世是亲弟兄,不然俩人为什么长得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呢?还闹着要把比他矮一辈的田自弟喊哥,张罗着要搞一个正当的仪式开叫。最后还是田忠良看着实在太不像话,才以叔父的身份出面,把他美美地指教了一顿才算作罢。他本来与我也没有什么过节,只是他的兄弟田德声和我们一同从初中毕业,在上高中时被推荐(推荐:当时升高中和大学并不考试,而是主要靠当地组织部门推荐)掉了,因而很不服气。从那以后,在见了我们几个回家的高中生时,就经常言来语去的找茬子,不是背后里糟蹋,就是当面挖苦……
当下我在会场上听了田德印的议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甚至有些发酸。我想自己为何竟如此地可怜:既不能像王龙显一样去看火车洞子,也不能像田琴琴那样在家里复习功课准备继续考学,现在上坡下苦做农活,这恐怕要算最低的求生方式了!就这,还要被人排挤,况且排挤我的人还是自己的亲门子长辈!德印叔,我不指望你照顾,你也不能这样地对待我呀……我想来想去,唉——,难场!可是话说回来,我有二哥撑腰,硬顶起来,我也不怕谁。讲动真起来,要用嘴说,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讲打,我也不怯火哪一个。德印叔,你算个什么,说话又不敢大声,还怕我二哥听见。一想到此,我又有一些“占势子”的优越感了……
别人谈论归于谈论,也没有哪一个当面硬顶,我还是照常听二哥的。一早起来,我吃过饭就寻了一把镰刀捏在手上,准备上坡了。
我自以为一切准备就绪,不料刚出门就被父亲喊了回来。他别的话没说,只问了一句:“你就这样上坡?”
“咋的?”我不解地问。
父亲见我还没明白,就轻言细语地说开了:“娃子,咱们做啥就要像啥,当农民就要像个农民的样子么!你看你,刀没磨,锄子不拿,土篮子不提,裹脚布不缠,又没背背笼,上坡咋烧火粪?回来时拿啥背柴呢?”
“我上坡把柴砍好了后再回来拿锄子嘛!再说,磨刀多费工夫。”我争辩道。
“费工夫?”父亲没理我的申辩,转身进屋拿出一双草鞋和裹脚布,递到我手上说:“把这缠上!刀磨利,磨刀不误砍柴工。”
“我不要裹脚布!”我惊叫似地推辞起来,泪水在眼里直打转。天,天,我的天!我一个有文化的青年学生,现在要缠着裹脚布上坡,和一个老农一样,拖起两条大白腿,走路甩前甩后的,那多难看!我的心里一时承受不了如此大的落差。
这时,铁锤子来了,他是来向我们借背笼并约我一同上坡的。他头上戴着经过雨水长时间淋过之后而略显黑色的旧草帽,手上提着土篮子,腰上勒着木刀鞘,刀鞘里面插着明晃晃的镰刀;他把自己的肩膀当着一个木杠,把锄把顺在前,锄柄在后地挂在上面;腿上缠着的白裹脚布,与浑身的黑衣形成了鲜明对比;脚上穿着新草鞋,由于带子过长,勒了两个来回又绑到前面的草鞋耳子上,把脚面勒成了一个小三角形。这样一身装扮,看起来倒还蛮精神,和他矮胖的身材倒也还很相配。他来到我们面前,丢下土篮子,取下锄头用双手拄着锄把,叉开双腿立着,这样脚就呈外八字形,那姿势使我联想起了电影里面的日本军官拄着指挥刀,其姿势还显出有几分威风劲。
父亲可能意识到了我的心态活动,见到铁锤子就像看到了我的榜样,忙说:“你看,铁锤子都缠着裹脚布呢,你为啥不缠?”
铁锤子倒也善解人意。他没有直结回应我父亲的话,只是从他手里接过裹脚布,翻看了一下,嘴里不断地称赞:“嘿,自智哥的命真好,第一天上坡我舅舅给买了新裹脚布。我这人造孽,一双裹脚布缠了快三年,爸还不准我买新的。”
“就是呢,你自智哥还不缠!”父亲急忙接住话。
“你不缠?”铁锤子把裹脚布捧到我面前,塞到我手里,柔声地说:“自智哥,我们高山人做活没有裹脚布可不行。缠上裹脚布,进山不怕刺扎腿,也能防蛇咬,挖火地不怕石头砸脚。我们今天烧火粪要挖土,有些土里夹有石板,这些石板底是蝮蛇最爱藏的地方。蝮蛇皮和土的颜色差不多,有时到眼前了还看不到,不注意时它就会在人的腿上咬一口。这蛇的毒性特别大,一咬以后,马上就肿,肿过腿关节就难治了,缠裹脚布就不怕这些。”他拉着我坐在椅子上,“再说,有裹脚布缠着,走长路有劲,腿又不庝。到了冬天腿也不怕冷,夏天能防蚊虫咬,又吸汗,还能当毛巾擦脸,多美的事情!你把胶鞋也脱了吧,把草鞋换上。胶鞋上坡爱滑,穿上栽跤。胶鞋也爱钻土,不住的脱掉倒土,麻烦死了。穿上草鞋,走路轻快,土钻进去脚一甩就出去了……”
嘿呀,铁锤子,我的铁锤子,我那没文化的兄弟!一双裹脚布你能讲出这么多的用途,小小的生活细节你能说出这些大道理,这算真正给我上了一堂有意义的课!我算对铁锤子讲的道理彻底服了,便按照他的吩咐,缠上了裹脚布,穿上了草鞋。
当我一身标准的农民打扮,背着背笼,走在铁锤子后面的时候,旁人并没有在意,也不见有人对我的穿戴指指点点。我那学生时代所养成的小小虚荣心,这时也得到了暂时的安慰。铁锤子可不管我心里想些啥,在路上和我闲聊了一阵之后,便故意把身子摇了摇,背笼里面的锄头“哐哐”直响。他扯开了喉咙,吼起来唱道:
“二人一路(哟)两个头,
今天听我再唱一个头,
不知你听起来有没有头(也——)。
一早起来(哟——)五更头,
背上背一个背笼头,
背笼里头撂一个大斧头(也——)。
一步一步上山头,
山上有一个疙瘩头。
搁下(那个)背笼拿起斧头,
打掉(那个)疙瘩头,
背上(那个)长街头。
街上有一个大丫头,
胸前(就)耸起两个大奶头。
她要买我的疙瘩头,
我要摸她的(那个)大奶头。
这边我要揉,
那边她就来个半推和半就。
三不揉(那个)两不揉,
几下揉得(个)水长流。
哎——呀哈,
惹得我个卖柴的(就)麻骨头(也——)……”
“哈哈哈……”我受铁锤子的情绪感染,伴着他的歌声,顿时感觉脚步也轻快起来。这时望望他的衣着,瞅瞅自己的浑身上下,倒也感到很般配,心里还隐隐有一种“美”的感觉……
【选自长篇小说《变迁》第二章】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
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责任编辑:肖海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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