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板上的面粉在晨光中起舞时，父亲的白发总被染成霜色。他佝偻的脊背像张紧绷的弓，布满青筋的手掌将面团揉进三十载光阴。我站在厨房门口数他后颈的汗珠，从垂髫数到不惑，那方浸透油渍的木案台始终是丈量生命的刻度。

童年记忆里的案板比我还高。父亲总在寅时起身，面团摔打的闷响是比鸡鸣更准时的晨钟。我光脚扒着案沿，看他将月光揉进面里，腕上青筋如游龙起伏。面团在擀面杖下舒展成银河，被利刃分割成齐整的星子。"面要揉够二百八十遍"，他说话时鼻尖沾着面粉，"筋道都在看不见的功夫里"。那时我不懂，为何他总把裂口的指节藏进袖管，就像不懂面汤里永远多卧着的那枚荷包蛋。

十八岁离家那日，父亲的手擀面盛在豁了口的青花碗里。晨雾漫过窗棂，他破天荒絮叨起来："切面讲究横平竖直，过日子最忌歪斜"。面汤蒸腾的水汽中，我看见他眼角的沟壑里蓄着未落的晨露。火车轰鸣着碾碎道别时，背包夹层里藏着用油纸包好的面片，每片都方正如他教我的做人道理。

后来带着妻儿归省，案板前的身影已需要扶着灶台借力。面团依然在苍老的手掌下翻飞，只是擀面杖滚动时多了滞涩的喘息。"爸，用机器压吧"，我指着新买的面条机劝他。老人忽然挺直微驼的脊梁，擀杖重重磕在案上："机器压不出面魂！"飞溅的面粉落在他霜鬓间，恍惚还是当年那个能把面团抻出三尺长的壮年父亲。

暮春的病房里，消毒水气味蚕食着记忆。父亲颤抖的手再握不住擀面杖，却执拗地在被单上比划："和面水温要准，五十二度..."。我俯身握住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惊觉这双手丈量过我的整个生命——儿时拍打我后背哄睡的力度，青春期落在肩头的重量，婚礼上交付我掌心的温度，都藏在那些揉进面团的晨昏里。

最后一次看他擀面是在谷雨时节。中风后的右手总是不自觉发抖，左手却仍固执地按住面团。歪斜的面片在沸水中沉浮，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嗫嚅："这回面没醒透..."。我吞下糊了的半碗面，咸涩的不知是汗是泪。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忽然覆上我手背，冰凉的面粉颗粒硌进血脉："记着，案板要永远比灶台低三寸"。

而今我站在自己的厨房，晨光依旧爬上檀木案台。揉面时总错觉身后站着个白发老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女儿踮脚数我揉面的次数，面粉沾在她翘起的鼻尖，恍如轮回的镜像。当第一缕面香漫出砂锅，忽然懂得父亲说的"面魂"，原是揉进了所有说不出口的牵挂。

擀面杖滚过年轮，在每代人掌心刻下相似的纹路。那些被揉进面团的晨昏，终究会在某个蒸汽氤氲的清晨发芽，长成血脉里永不褪色的掌纹。

本期编辑：陈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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