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三伏天,就算是在山里,顶着太阳在林子里钻,也还是能感受到层层热浪的来袭。桐子抹了一把汗,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提着还有点儿瘪的布口袋,继续朝山坳里的那丛花贝子树钻去。他记得,去年的那几树他摘了有一斤来湿的。要是结的好的话,今天中午能弄个两三斤湿的。
山坳里背阴,那里的花贝子是结的最繁的,这个,打小在山里长大的他知道的比“小狗小狗dog”要早的多。从原来花贝子几毛钱一斤他开始摘起,一直到现在花贝子都涨到了五块钱一斤。这周围几座大山,阴坡阳坡,哪个地方有花贝子树,哪个地方有窦蓓子树,有几根,今年估计能结好些,甚至哪里贝子树爱开花,桐子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就和老父亲知道哪块地里点包谷哪块地里种蒜最好一样清楚。
“两三斤湿的,能干一斤多,七八块钱,够在学校一个周的生活费了”。桐子在心里暗自盘算。不过,桐子在这些花贝子还没有从叶子下长出来的时候,就从康宁市的师范学校毕业了。拿娘的话说,桐子现在算是“三不管”的人了——爹娘不管,学校不管,政府不管。
顺着这块溜石皮下去,就能够得着那几棵贝子树上的贝子了。桐子却没有这么做,溜石皮太滑了,他从腰上抽下弯刀,砍了根树枝丫,削了个长长的勾,钩住树干,贝子树慢慢靠近,直到桐子抓到了一根大一点的枝桠,桐子估摸得一点么错,带着叶子的,他就折了两大把,加上顶上的几个贝子花,口袋就满了。
桐子得意的坐在了溜石皮的顶上,一个个地把花贝子从叶子下面摘下来,装进布袋子里。不知道咋了,他就想起了音乐老师教的那首《好大一棵树》,确实,去年来摘这几树花贝子时,树还在桐子的屁股底下呢,今年,桐子还是坐到这里,只是那贝子树,却和他一样高了。
三年师范,桐子长的也不慢,还总是赶不上时间,一晃都毕业一个多月了,分配通知还没见影。收拾完最后一个贝子,桐子把散乱的叶子抱起,顺着石皮往下一点一点的丢……
“桐伢呦——桐伢,桐伢呦——桐伢!”山间传来了娘有点急促的声音,“哦——”桐子应了一声,他晓得,准是有啥事,要不,娘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叫他的。太阳还正红着,下午饭要到晚上去了。
桐子挎上布袋,拿起刀,挑了一条离家较近的路——这也不是个什么路,就是有捡干柴放牛的打疙瘩下套的人偶尔踩过,香花刺正疯长着,马桑树也横在路中间——桐子一边走,一边用刀掀,还是有刺刺拉拉的在脸上,手臂上,露着肉的地方拉过。
站到院坝上,桐子抹汗时,才觉得脸上,手背上,火烧火燎的。“啥事,喊叫人?”桐子问迎上来的娘。
娘接过桐子手上的刀和布袋,放在了屋檐下的台阶上,边撵着进屋的桐子说:“给,将才隔壁表叔给你捎了一封信,说是要紧得很,叫你麻利回来看看!”桐子正端着黑乎乎的大茶缸手停了一下,但他还是一仰脖,咕咕咚咚的把剩下的茶喝的只剩下茶叶,这才放下茶缸,从娘手里接过那封信。
那是一封只有收信人的信,牛皮纸信封很厚实,桐子一屁股坐到娘剁猪草的小板凳上,把信封对着阳光照了照,啥也没看见,他把信封立起,把拆封的地方空出来,小心翼翼的撕,生害怕会把里面的纸撕坏。
脸上的汗被一缸子水一催,流的更快了,拆到一半时,一滴汗水正好落到了牛皮信封上,桐子尴尬的看了看娘,发现娘比他还着急,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拆信封的那只手,也顾不得把肩上搭的毛巾递给桐子,桐子从娘的肩膀上扯下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这才继续拆下去。
里面是一份文件,红头的。第三行清楚地写着:“叶桐子同志分配到柳麻乡风平村教学点任教……”“娘,是分配文件哩!”桐子冲着娘喊,尽管娘就在跟前,“娘,你看,把我分到风平教书嘞”。娘把自己的手在毛巾上擦了又擦,才从桐子手中接过那份红头文件,认真的照着阳光看了起来,那神情,是桐子每次得奖状交给娘看的神情,只是这次,娘的眼睛里,闪着桐子从未见过的异样的光芒。“好,好,好……”娘是看不懂的,桐子知道,娘学得几个字,还是自己上师范后,假期闲的时候教的。娘却那么虔诚的捧着这张纸,像是捧着自己一个冬天在寒夜里一针一线捺出的针脚细密的棉鞋,在等待着挑剔婆婆的检阅。
桐子太了解娘了,她针线好,茶饭好,重要的是心眼好,她懂得把自己受的苦全部咽下去,把所有的阳光(桐子不知道自己为啥,就想起“阳光”这个词来)给别人。娘的隐忍,娘的包容,就像山坳里那棵结的最繁的花贝子树——从来没有人去照看它,而每年一到季节,桐子总会从那棵树上,摘到越来越多的贝子,尽管每次摘贝子的时候,都会把枝桠折的七零八落,可第二年,那些瘦小的枝桠上,都结的繁繁的。
可还是有桐子不了解的,娘在说“好”的时候,嘴角略过了一丝桐子都未能察觉的苦涩。
(二)
桐子娘朝灶洞里又添了一把柴,火苗兴奋地舔着锅底,她看了看桐子,正在哼哼着歌儿,她听不懂的歌。不过她知道,儿要去教书的那个学校,离她娘屋不远,只隔了一道梁。她还知道,学校就在干梁上,隔不远就是帽儿山,她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讲那里有个毛狗洞,有毛狗子,成了精……
“娘,水开了!”桐子的喊叫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揭开锅盖,把擀好的面下了进去,盖上锅盖。看伢儿的兴奋,桐子娘实在是张不开口。
想着桐子,桐子娘总是很欣慰。
桐子他爸去的早,桐子小小的时候就听话懂事,也勤快。念书每年都会拿奖状回来,回到屋里,先写作业,写完作业就帮忙找猪草,拾柴火,稍大了点,放了假,桐子都会去坡上哇抓,只要是能变钱的,像啥黄姜,柴胡,窦蓓子,花贝子,金银花,构皮,竹麻……每个季节,桐子总能从这房前屋后的大山里找出能变钱的山货来。惹得左邻右舍的大人都眼浅桐子娘养了个好儿子,每次用条子抽打自己那不听话的儿女时都说,看人家桐子,多能干!
桐子的勤快,分担了桐子娘的不少负担。直到桐子顺利的上到初三,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康宁师范,和他一起考进师范的,还有明乡长的儿子,兰书记的女儿。他是那一届里唯一一个农民出身的考上的。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桐子娘兴奋的一整夜都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桐子去了屋后的桦树坪,桐子的爹就睡在那里。
桐子依旧是那一届中师生中学得最好的一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吹拉弹唱门门在行,文化课学得好,专业功底强,又在学校学生会里主持工作,能够在学校成功策划了几项大型公益活动。学校的几位老师很看好他,准备让他留校继续发展。都被他一一婉言谢绝了,他对老师说,我要回到我的乡镇,回到那生我养我的地方,教自己身边更多的乡里乡亲们,他总也忘不了临上师范时乡亲们凑钱来恭贺他是说的话,好好上学,学好本领,将来我们这里的娃儿啊就指望你了。
桐子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山沟沟里,隔着一堵土墙的母子俩,一整夜,谁也没有睡好。桐子娘一夜的梦里都是毛狗子,成了精的毛狗子;桐子醒来睡去,脑海里都是一张张如阳光般的笑脸……
(三)
第二天一早,桐子还在兴奋中。离开学报到还有几天,他得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远方的她。
去邮局的时候,他碰到了他的同学明乡长的儿子明成旺,说是分到了区文教组,兰恬妮改了行,去了溪北公安局。桐子的这两个同学,不管是成绩还是能力,在康宁师范,都是末流。
同样是三年学,桐子开始上的时候,就听老师说的,好好表现,分配的时候就能去好单位。一直听话乖巧惯了的他,在这个时候,心里莫名的涌出一点酸楚。
可当他把信投进绿色邮筒里时,奇怪的是,他的这种酸楚忽然的就被甜蜜代替了。
她叫慧慧,桐子的校友,比他低一届。
慧慧不是班花,却是出了名的才女。桐子最喜欢慧慧说话的样子,微微扬起的嘴角,温和利落的谈吐,一笑一颦当中都让人想起山里的阳光,想起花栎树林子里的兰草花。
桐子当学生会主席的时候,慧慧是宣传部部长,各种大型活动,幸亏有慧慧的鼎力相助,大家都说,这俩,天生就是搭档。每次有人说这话时,桐子的脸比慧慧还要红。
慧慧的家就在康宁市,慧慧爸是最早下海的那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听说有钱的很,好几次,桐子都看见慧慧从黑色的小轿车里走出来——不过每次,这辆车,都是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了。桐子只见到过慧慧的爸一次,远远地,慧慧爸的体态也是圆圆的,和传说中的有钱人一个样。
桐子很奇怪自己的感觉,每次和慧慧在一起,觉得慧慧就是他们家屋后花栎树林的兰草花,浑身上下就是兰草花那股清香。桐子也从未听学校里传闻慧慧的母亲,桐子也不问,他知道,慧慧不愿讲的,别人问也白问。他宁愿,在他心中,慧慧就是那株兰草花,永远馨香在他的心田。
桐子在绿色的邮筒前站了好一会儿,阳光从山头洒下,他抬起头,眯着眼,看着阳光里一圈圈的虹,在光线里漾开了去,鼻翼间,兰草花香幽幽袭来。
(四)
桐子娘这几天来一直都闷闷不乐,除了帽儿山毛狗洞的毛狗精,还有别的。
桐子娘听桐子他隔壁表叔说,桐子的好几个同学都分到好单位,就她家的桐子……手中的针把桐子娘的手扎了一下,桐子娘把手放到嘴里吮了一下,把剩下的线三两下缠到了纳了半截子的鞋底上,丢到了针线簸箩里。
她进屋去了没多久,就提着那个花提包,朝街上匆匆奔去。他要趁桐子回来之前,再去争取一下。替她那个傻呵呵的儿好好争取一下。
桐子娘一路走,一路想着,见了文教组长该咋说——那个文教组长是她娘家舅的表侄,她凭着这张老脸,去说说,兴许还有点改约吧。桐子娘直奔文教组去,听看门的讲,伍组长在午休。桐子娘握紧她的花提包,在伍组长门外转了不晓得多少个来回,直到伍组长睡眼朦胧打开门。“伍老表,还记得我不?”桐子娘看着开门的伍组长热情地说。伍组长揉了揉眼睛,想了想,才招呼道:“是表姐嘛,咋认不得,来来来,快进屋,看那个小刘,不晓得把我叫一声,害得你等了这半天。”听到这里,桐子娘才松了口气,进屋去到办公桌前的板凳上坐下。接过伍组长递过来的水,没有喝,放到了桌子上,把花提包里的桐子的分配通知拿了出来,递给伍组长说:“伍老表,你看看,这……还有改约么?”伍组长接过来看了好久,才放下刚才勉强的笑容,说:“表姐,这怕是有些难,红头文件呐,不好办。”说完眼睛瞅了瞅桐子娘手里瘪瘪的花提包,“娃还年轻,去艰苦的地方锻炼锻炼也好,你说是吧,表姐?”桐子娘紧紧地捏着手中的花提包,里面是空的,她知道。不是来不及装点啥,是家里确实没有啥装的。她挪了挪身子,说:“伍老表,你看能不能看在我老舅的份上,桐子他爸走的早……”说这话时,桐子娘觉得她的脸烧得要命,心里有个什么使劲地戳了一下。伍组长不懂这些,他的表情告诉了桐子娘。伍组长不知道说了些啥,桐子娘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接过伍组长递回来的分配通知,桐子娘逃也似的离开了文教组。
在她看来,那里还不如风平小学,不如那个有毛狗洞的帽儿山。
(五)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桐子娘做了个梦,梦见了桐子他爹,她看见桐子他爹在对她笑。醒来,她想:嫌弃个啥,再咋说我桐子也是端着铁饭碗的人了,山里的娃也要人去教,再说离他外婆家也很近,顺便可以替我去照顾一下她老人家……
天刚麻麻亮,桐子娘就起来,擀面,切酸菜,桐子起来时,热腾腾的酸菜面已经在桌子上了,看着桐子的吃相,桐子娘不由得掉下了泪。她害怕让桐子发现,就赶紧进屋去收拾行李去了。
桐子的家当很简单:两床铺盖,一把电壶,一个脸盆,朝自行车后座上一捆,就行了。其实还有一样重重的行李,就是娘的心。桐子娘也么说,桐子也没有言语,桐子懂得,那是娘一直凝望的眼,一直挥着的手,离开家的时候,桐子一直没有回头。
娘这些天的担心,桐子都知道,他不想让娘知道他知道,他宁愿让娘觉得,他就是那个傻呵呵的乐呵呵的没心没肝的宝。
然而前面的路,桐子却很茫然。
(六)
桐子骑着车,拐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淌过了一条条冲断小路的溪水,天麻麻忽忽的时侯,才来到了风平村小学。
天哪,这哪里是学校!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残破的蛛网黏在脸上,扒拉都扒拉不开,半人深的荒草,牢牢地占据着不大的院子,几根高一点的蒿子和野油麻在晚风中摇曳着,“风平小学”几个字从草丛中露出了脸——桐子原本想好了的好多宣言,连同想要那口长长的嘘的气一起,都被生生的咽了回去。
顺着踏倒的草淌过去,看到四间石板房左边的那一扇门开着。屋里烂办公椅子上坐了个人,正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见了桐子,那人把旱烟在没有棱角的椅子腿上磕了磕,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一脸欣喜的说:“老师,可把你给盼来了!”他那双粗大的手从桐子的肩膀上接过铺盖卷,朝墙角的那张铺板上一丢,接着说:“我听说给我们分来了个新老师,我吃了晌午饭就来了,把这间屋给拾掇了出来,你先将就一晚上……”趁着他说话的档儿,桐子看了一下被他收拾过的屋,竹子打的顶棚,是用上好的皮纸糊的,除了有几个洞能看到他的年龄外,其他的倒还完好无损。土墙被旧报纸包裹着,有几张已经脱落了,露出了岁月的沧桑,报纸也很有几年了,都开始发黄。墙角的那张床,就是两条凳子支着一块铺板,其余的家具,就是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了,脚下的地面虽然凸凹不平,打扫的倒也很干净。
“老师,还么吃饭吧?”
桐子觉得真的是饿了,还是一早吃娘做的酸菜面,一直撑到现在,“没有咧,这里附近有没有……?”还么问完,桐子就收住了话,他觉得自己瓜瓜的,这一路来,一会儿是人骑车,一会儿又是车骑人的,这干梁上连个人家都没有,哪会有吃的。
“老师,还是到下面院子我屋里去吃吧,走的时候,我给你姨说了,准备着,一会儿就好咧”。桐子迟疑着,“么事,我是这村上的支书,姓刘,以后交道多了,你就晓得我这个人咧……”看着憨憨的刘支书,桐子只好把车子挪了进来,一块去了刘支书家。
那一晚,桐子被老支书老两口留在了他们家,躺在垫满麦草的床上,桐子看着木楼板,想着学校的那间房,那顶棚破了的洞里,有没有老鼠,它们会不会从里面探出头来,接受他这个陌生的来客呢。
那一晚,桐子嗅着麦草的香,睡得很沉,竟然连一个梦,都不曾有。
(七)
第二天一早,是刘支书家的饭把他唤起来的。桐子也没有推辞,吃了美美一大碗,还觉得胃里面空牢牢的,鸡蛋挂面哪能赶得上娘亲手擀的酸菜面。
想起娘,桐子才突然明白,娘的欲言又止。
撂了碗,道了谢,桐子没有再叫刘支书陪,一个人朝干梁上的学校爬去。
立了秋的阳光还是那么硬扎,主要是比人勤快,桐子还没到,太阳早都晒到那个满是荒草的院子里了。桐子打起精神来,想着那些和他差不多高的草,心想,今天一定要赶在学生来之前,把这些草消灭掉。起码要给学生留个好印象。
院子门虚掩着,手写体“风平村小学”的校牌也不知道被谁端端正正地挂到了左边的墙上。
推开门,只见昨晚上迎接他的那些草像被收割的麦子,整齐的在一群孩子的身后排列着。不知是谁眼尖,首先发现了桐子——“老师来了!”“老师好!”“老师好!”“老师……”,一张张被阳光烙下印迹的小脸,汗津津的,带着尘土,带着草香,呼啦一下子就凑到了桐子面前。有的还没有来得及把手中抓的半把草扔掉,“老师,我昨晚上听我大爹说,你就是新来的老师,早上一早我就叫我们大院子周围的同学来学校大扫除了,不过还是……”最后朝桐子走来的一个扎辫子的女孩朝桐子怯怯地说。说完,看了看这些围在一起的孩子:“走,继续!”桐子从这个小女孩的低垂下去眼里读到了几分得意,几份羞涩……
孩子们应声散去。
桐子愣在原地,“老师”——好陌生,好亲切的称呼。他下意识的抹了抹鼻子,一缕阳光,从心中慢慢升腾到脸上,桐子的嘴角,在那缕阳光的温暖下,开始上扬。
他朝那个领头的女孩子身边走去,她的身后,每一个草垛都比别人的高,也比别人的数量多。
“你叫什么名字?”“刘红梅”,女孩头也没抬,“我上四年级了,我大爹就是刘支书,我本来是都可以上初中的,以前这里不好找老师,念书念的迟……”女孩说这些时,手还是麻利的抓着自己前面的杂草,一缕头发从辫子间挣脱开来,被汗水沾湿,贴在鬓角,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还有点婴儿肥的侧面的剪影已经有几分少女的模样了。她的流畅,反倒让桐子变得拘谨起来,一时间,没有了下文。
桐子笑笑,对远点的孩子们说:“我们比赛,咋样?”“好哇,老师!”“老师,你要加油哦!”“老师,你怕是比不过刘红梅嘞……”一阵阵笑声在这个被土墙围成的院子里散开去,撞到了不远处的帽儿山,那深深的毛狗洞里,也有幽幽的笑声回应。
人多确实好干活,一袋烟的功夫,整个院子已经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桐子这才看清楚这个风平小学的全貌——房子四间:两间教室,一间教师办公室,一间师生伙房,不大的院子里安了两个乒乓球台,水泥板台面,下面是石头垒起的“腿”。房子三花头,是一个小小的操场,一个篮球架孤零零的立在当中,操场边靠近厕所的地方,有一个还算方正的沙坑,不过,里面没有多少沙子。
桐子这才打开门,把一串钥匙交给了刘红梅,让她继续带学生打扫教室和厨房,他也开始简单的归置他的行李。铺好床铺,他小心翼翼的从盖被的中间取出他的包,里面是他攒的一点钱,给娘留了点,其余的毛票角票都带来了,更为珍贵的,是慧慧的一张照片,他小心的掸去上面的灰尘,端端正正地,压在了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他起身,仔细看了看,又挪了挪,才满意的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刘红梅手里提着电壶,拿着杯子,站在他的门口,可能是他太专心了,连刘红梅的“报告”都没有听到。
“老师,我们烧了点水,你喝一口,把你电壶给我,我去给你灌满。”刘红梅的声音柔柔的,语速也不快,每次说话,桐子却总是插不上嘴,只得把他的电壶递给刘红梅,从桐子手中接过电壶的那一瞬间,刘红梅的嘴抿得紧紧的,瞥了一眼玻璃板下的照片。
正式到校的第一天,报名,去乡上辅导站领书,采购粮油,直到黄昏,才歇下来,吃到了他在风平小学的第一顿饭——米饭,米是刚买回来的,菜,也是从学校后面的一大块校园地里摘来的,辣椒有些开始紫红,丝瓜,苦瓜,黄瓜,四季豆……这些家常菜,地里都有,更难得的是,厨房的墙角里,还堆着上学期留下来的洋芋。
这一整天,那个扎着辫子的刘红梅一直在桐子身边帮忙。几次桐子让她歇歇,她都轻轻的说:“一点都不累,习惯了!”
最后一缕阳光也离开了这干梁上的风平小学,到了帽儿山的山尖上,刘红梅给桐子烧好最后一遍水,又在大院子后面的那眼泉里提了满满一桶水,才回了家。
桐子没有点灯,躺在板床上,月亮悄悄的移过那扇窗,这一夜,桐子没有注意顶棚上老鼠的窥探,那上面的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修补过了,皱皱歪歪的,看上去,费了很大的力。
山里的夜晚寂静,这干梁上的风平小学,只有风轻轻光顾。奇怪的是,桐子梦到了父亲,远远地看着他笑。
(八)
头天领书的时候,桐子才从辅导站那里知道了风平小学的历史。
这是一所村上小学,最早是乡里德高望重的几个长者为了村里孩子着想,捐资投工修建的,最早只有三间土房。请了一个村里文化人给学生代课。慢慢的上坡放牛的、放羊的孩子也把牛羊找个固定的地方拴住,拿着鞭子到土房外的窗户下听着里面的讲课。时间一长,教书先生就把这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也请进了教室,让他们也一块学习。
放学的时候,先生也到周围的农户家去给家长做工作,让这些孩子也参与到其中共同学习,慢慢的,学习的孩子越来越多,教室容乃不了,村上的干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又筹资新建了几间教室,向乡上申请,乡上又相继派来了几位民办代理教师,这个学校便有了规模。
可山里的条件确实很差,来到这里的教书的老师们虽然努力克服生活工作上的种种困难,但总也摆脱不了贫困落后的状况,他们每次离校时显得很兴奋,可每周返校时情绪总是很低落,不愿在这里奉献,那教学质量也总是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家长们极力的用自己地道的敦厚来敬重这些文化人,但大多数呆个一年半载的都离开了,先先后后有几十位老师来了,又走了。
桐子来时,算是第一个从师范院校毕业的科班出身的正规军。老站长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笑容,他很想让桐子知道,他和风平村的老百姓有多么希望桐子留下。
桐子最害怕的,就是那种无法拒绝的眼神和质朴的几近恳求的话语了,他郑重的告诉自己:要留下来!为了他最初的梦想。
下定决心时,他的眼前出现的,是那个辫子女孩刘红梅。
(九)
农村有句俗话,“过了七月半,一天两顿饭”,意思是七月半过后,白天一天天短了起来。桐子以前没有觉得,自从到了风平小学,才觉得时间溜得好快,尤其是白天。
四个年级,28个学生,就他一个老师,两边教室跑。虽然实习在城里教的都是六七十个学生的大班,幸亏师范学校里的老师讲过复式班的“动静搭配”,桐子对这一部分学得格外用心,才不至于面对这样的复式班手足无措。
可手忙脚乱的时候,还是常有的。桐子对于做饭,还真的是门外汉,自己将就一下,倒也罢了。可有10来个远点的学生,早饭学回不了家,就带着粮食来学校搭伙,这可苦了桐子,经常是半天烧不着火,或者是抹了个大花脸,好在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这些事情,孩子们都乐意帮忙,炊烟四起,大家洗的洗,切得切,刷锅的,洗碗的……一两个周以后,都开始像上课铃声那样,规律了起来。
当然,刘红梅依然充当着这帮孩子的头儿。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她总是桐子最好的助手。她的相助,总是理由充分,桐子总是插不上半句嘴——她的成熟,和她的年龄无关。
开学都快一个月了,桐子都没有顾得回家。似乎有着做不完的活,学校没有体育器材、音乐器材、常用的教具……他都得一样样的置办起来,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些小玩意,小手艺,都派上了用场。山前屋后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树叶子,小野花……在桐子眼里,都成了宝。他会变着戏法的增添课堂的乐趣,从来没有开设过的体育、美术、音乐,自然,品德这些副课都在风平小学开起来了。这个干梁上,有了孩子们欢快的嬉戏,孩子们的悠扬歌声在整个山间回荡……
一个月后,学生数,从28个,增加到了32个。那四个孩子,是缠着父母送到学校来的,怕桐子不收,其中有三位家长,还托了刘支书说了情,还有一个,找的是桐子的外婆说的。
其实不用刘支书说,不用外婆说,桐子都会手下这些学生的,在桐子看来,这些孩子,都是宝,他们眼里闪烁的光芒,像极了一颗颗钻石的熠熠生辉。
那天外婆颤颤巍巍到风平小学的时候,确实让桐子吃了一惊,原来答应过娘要到周末去看望外婆的,这倒好,外婆拄着拐棍自己来了。倒也没有数落桐子没去看她,就是责怪这个学校这么不养人,让自己的乖外孙变得黑瘦黑瘦的。桐子二把好话说,外婆还是不放心,又开始迁怒桐子娘了——你娘个死女子,平时把娃心疼地跟个命蛋子样的,这回好,把娃撂到这干梁上,上个月了,都不来看一回——外婆丝毫都没有怪罪,桐子娘已经上年都没有回去看她了。好说歹说,总算送走了外婆,站在山风里,看着外婆佝偻的身子渐行渐远的时候,桐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师,吃饭罗!”身后,稚嫩的童声响起,桐子用双手抹了一把脸,毅然转身,大踏步地朝着这些欢快的童声走去。
(十)
桐子娘还是来了,是在桐子正在拆看慧慧的第一封信的时候来的。
那天早上的早操,喜鹊在校园地旁的几棵椿树上唧唧喳喳的闹着,惹得好几个调皮的孩子不住的瞅,要不是他听娘说过:“喜鹊叫,好事到!”桐子准会训那几个学生的。
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桐子从一三复式班朝二四复式班走的时候,看到邮递员从校门进来,喊住他说:“你就是叶桐子吧!”桐子点了点头,他把一封信递给了桐子,桐子看到那种熟悉的信封,是康宁师范学校专用的那种牛皮信封,知道准是慧慧!
他的心在狂跳,不过他还是得按捺住那些兴奋,一直等到上完了课,早饭学过后,他把学生都赶进了教室,这才坐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又再次深情的看了一眼玻璃板下慧慧的照片,才小心翼翼的启封,抽出那蓝色的信笺——是慧慧那熟悉的笔迹。
“桐子:见信安好……”桐子明白,慧慧是个特讨厌矫揉造作的女孩,称呼桐子,顶多省去姓,也不会再加任何多余的前缀——这正是桐子喜欢的慧慧。
“桐伢崽,桐伢崽——”一声声熟悉的呼唤打破了校园的寂静,桐子抬起头,看到娘正在院子里一边张望,一边呼唤,桐子赶忙把信塞进抽屉里,迎着娘去了。
桐子在看娘的时候,娘也在打量桐子,一时间有好多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桐子接过娘肩上的提包,把娘让进了办公室,递上茶,娘喝了一口,这才对桐子说:“伢崽,你外婆给我捎信说,让我来看看。其实她不捎信,我早都要来了,就是上年逮个猪娃子么人经管,杀了吧,还小,前几天,我把它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