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3年9月23日由青海省作协等单位联合举办的百名作家写青海拉面颁奖典礼在青海省化隆县举行,陕西作家李虎山创作的《化隆拉面在西京》在全国2812篇小说中脱颖而出获得二等奖。消息公布后许多读者致电给之间文学希望读到获奖作品,经与李虎山协商现将获奖原作在此刊发,以飨读者。
一、心味
西京城北有个龙首村,距北城墙约一公里左右,10多年前,西京城通了第一条地铁,有个站名叫龙首塬。在此居住30多年,我亦不知道龙首村还叫龙首塬。但我知道,此塬非同寻常,漫漫几十公里东西走向横在高处,似一条巨龙头东尾西,人们定义它是西京城的北防线。龙头的顶端,便是赫赫有名、一朝君王办公所在地——大明宫。近几十年来,此塬除开启迎宾大道外,最令人敬仰的是,此塬犹如陕西作家的温床,在西京城,除陈忠实外,无论哪位作家,名气大小,皆起步于此地。故人们贯以龙首塬别名,文化塬。
一天正午,带着朋友去住在龙首塬上著名史学家童南山老先生家里索字,问他,村咋就成了塬了呢?身高一米九0,时年85岁的童老口噙一支烟灰足有半寸长的软中华,一边为朋友写“春花秋实”,一边说,你请我吃面我说于你。
索字人是我带去仰慕文化的小土壕,喜爱收藏字画,谁的字他都喜欢,无论软硬壮弱大小,但凡有点名气,皆喜纳入囊中。
童老的字不算刚硬,却有柔和之美,与他的个头有一比,细而高瘦,韵致别具。童老的字不是谁都能索到的,出钱也不能。他的名字横贯城北,龙首塬上下的人皆晓。其出身教员,退休25多年来,一直担任着西京城各类史志的顾问,时而还被公务车拉去参加市区政协诸多会议。
童老并不是西京城的土著,祖籍河南,解放前那场中原闹荒逃难中,童老跟着乡亲,沿陇海线逃荒落到西京城火车站北,家族的故事与一部电影有些关联。到过西京火车的人,都知道火车站背后有个童家巷,那个昔日接纳外地可怜人的名巷,便是童老家族落脚西京后的栖息地。西京火车站改建时,童家巷被拆,童老被安置到龙首塬上,家里的房子正好盖在龙的右眼周边。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陕西有个农民诗人王老九,诗歌拿捏的好,进过中南海,毛主席和周总理接见过。王老九去世后,邻县有一李姓小伙继承了他的遗志。也写诗编快板,在渭河岸边渐渐务弄出名声,人们叫他小王老九。30多年前,小王老九口中念着快板,披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进了西京城,落脚在首龙塬上,一边供儿女读书,一边为人唱快板。几十年后,儿女上了大学,有了尚好的工作,在龙首塬龙的左眼旁边置了房产。而小王老九在西京城也很红火,企业请他写快板,儿女结婚请他说快板,他的快板与时俱进,跟着时代风浪传唱,不但深受人们喜爱,也将自己唱入名人行列。
不知何时,龙的左眼对上了右眼,小王老九与童老成了至交。再后来,我买了新房,与童老隔一条文景路。那时,小王老九担任了我们小区的门卫,他听人说我在编杂志 ,便每每在我进出小区大门时,将严肃脸转换成嘻笑脸与我搭讪,久而久之,成了文友。为了报答他的嘻笑脸,他创作的快板,每年在我编的刊物上露几回脸。
童老学问多,多到街道办和区领导听了他关于西京城文化的论述后连连点头,且任任皆是。有时,大领导们会见外宾,时而也请童老坐阵,讲一些西京城的旧事。童老说,那都是30多年前的事,从那时起,她计划学习英文,可儿女反对他的计划,他只好放弃了。到了后来,他的孙女儿成了西京城有名的翻译官,接替爷爷陪同领导接待外宾。
西京城初通地铁的那一年春节,童老坐在我们小区门卫室里与小王老九聊西京城墙上的砖,小王老九见我从门口过,便一把将我拽进门卫室,这一拽,拽出了我和童老的缘分。听了童老的闲谝,我顿时起敬七分。我想让老先生讲讲龙首塬与龙首村的故事。他笑着说,吃面么,你请我吃面我就讲,否则不授。我说,大过年的,要吃吃好的,面算什么。童老说,面救过我们河南人的命,我只吃面。我们就在小区门外的幸福街吃了拉面。为了表示诚心,我点了凉菜,童老竟然一筷头未动。小王老九劝他他说,吃面就吃面,咋能让凉菜在口腔中扰乱了面的味道。从此后,三人结伴吃面,就只吃面,只吃拉面。
问童老,为什么光吃拉面,不吃羊肉泡、葫芦头、肉夹馍呢?他细细品着飘着纯正绿色的韭叶汤说,也吃,这不,文人吗,就是相交一碗面。再者说了,这拉面呀,寓意深刻,面条长么,汤有味,吃了长寿不是。说着,他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身体和脸。没有办法,人老智深,言当如此。
有一阵子,小王老九的快板相当红火,出演的收入高过守门的收入。小区大门口再也看不到他那张憨实的笑脸了。
几年前,我的小说入围茅盾文学奖,文化厅于省图书馆为我举办推介会,童老不但赠了嵌名诗,还将自题诗书写成四尺条幅,唤来小王老九于大会上对着电视台的镜头递于我手,识货者知道是童老的字,当场要出钱购买,被我断然拒绝。
活动结束后,拉了久未谋面的小王老九匆匆跑回城北,约了童老咥面。我俩到童老家,小王老九亲昵地握了童老的手说,小李喜庆着,要谢您,您想吃啥。童老喜滋滋地看着我说,再大的喜,也是面。小王老九说,吃哪达。童老想了一会儿说,咱这塬上有了新面种,不去旧肆,换个地儿品鲜吧。
换地换地,您说了算。小王老九摸着自己亮晃晃的光头兴奋地说。
童老点燃一支烟指着我说,你家北边的巷子,就是那个枣园南岭,开了青海的新馆子,咱去那里。
我问什么馆子?他嘿嘿一笑说,化隆拉面,据说原材料都是来自青海高原的绿色正品。我说你咋知道哪儿的东西就是正宗的。童老说,化隆那地方,我去过,当年不让我教书,把发配到那里,那里的人呀,自己没啥吃,也想办法让我们一帮子臭老九活了下来,你说我能不知道吗?
原来如此,情深意长呀,难怪难怪。我说。
化隆拉面。巷深店小名不响,开了许久,我竟然不知。吃后,小王老九问童老,味道咋样。童老细品着碗底的汤,然后抬头看着面馆光秃秃的白墙说,可惜了,可惜了。
什么意思呢?他不说,我们也不打破砂锅,这是我俩敬重他不成文的规距。
出了巷子。小王老九追问童老,咋样吗?
童老咂巴着嘴说,以后哪儿也不去就这儿了,你说咋样。
隔几日再去,小王老九将他为化隆拉面馆写的快板,当着众食客唱道一遍,听得食客们个个乐哈哈地哄堂大笑,有人还用筷子打着碗沿逮着节奏做伴奏。脸上帖着高原红的店主马三富笑嘻嘻地走过来说,感谢了、感谢了,今日请各位叔叔爷爷,放开吃,放开吃。
吃毕,我去埋单。马三富推让再三拒收,正在我俩僵持不下时,童老站起来说对马三富说,孩子,收下,面钱可以不收,味道钱要收下,要不可惜了味道。
马三富纳闷,咋收味道钱呢。小王老九上前对他耳语道,减半。
再去吃化隆拉面,馆子里人多得坐不下了,人们看到童老,个个站起来喜盈盈忙着让座。正在纳闷,才几天工夫,不但面馆变了,世相也变了。小王老九看我一脸懵懂笑嘻嘻地说,你外出的时间太长了,你看,墙上是啥。
顺着小王老九的指向去看,那面过去光秃秃的白墙上,挂着童老高晃晃的四个大字:“天下心味”。大字下还有一段小字。自然是小王老九的快板了。细看内容如下:
高原风清牛肥壮,
做成拉面味飘香,
惹得童叟胃口换,
古城童老也赞赏。
食毕,出了巷。我对小王老九说,墙上的,你多余了童老的缀脚。
小王老九回头看了看面馆、又将目光转向童老得意的说,童老赞赏是关键,你没看馆子是不是起来了。
想想也是。80多岁的童老,耳不聋眼不花,能说爱谝,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天晓地通。他高晃晃的身板往馆子里一坐,不说别的,就他的粉丝们,哪些取长寿经者,也是一大群,马三富的馆子不红火也不由他自己了!
二、拯救
有一年冬天,老家快80岁的三表叔苦愁着脸来西京找我。言语切切地说有一事相求,只有我能帮。将其带到化隆拉面馆。逢巧,童老和小王老九正在吃面。
三表叔性急,刚入座,认清了我与童老和小王老九的交情,面前的面也顾不上吃,一口气将自己的家事滔滔不绝根根稍稍地全盘道了出来。
言说孙子林子让人骗了婚。絮絮叨叨说完,童老用筷子敲打着蓝色碗沿说,不能说人家是骗婚,是你孙子太老诚,男人控制不住女人,那是男人的失败。
三表叔静静地盯看着童颜鹤发的童老看了许久说,就是的、就是的。然后将碗里的面汤一口气喝了下去。童老简单的话语,似乎一下子打开了三表叔堵在胸口阻挡肠胃的气囊。
三表叔的家势,在我们老家算是头一数二的。四层楼房,装修得像置放在山野里的一颗明珠,远远看去亮晃得耀人眼目,整得月亮得绕道走。遗憾的是,如此家势,28岁的孙子却讨不上个媳妇,人家父子不急,三表叔却患了心病,孙子是独生子,那是要断香火呀。
三表叔怨儿子仲福没本事,眼看香火要断,给娃讨不上个媳妇。仲福骂林子没本事,连个女人都裹睦不来。骂来骂去,林子过了二十九,无奈,做了山外人的上门女婿。得了人家的女儿,得了人家的光景,彩礼一把就是30万。
婚后,林子和媳妇去上海打工,工资卡媳妇拿着,未出半年,林子的媳妇和别人租了房住。林子去敲门,被一对新欢打了出来。林子没辙,逃离上海返回老家要杀媳妇的父母。父母受惊退了钱,劝女儿和林子离了婚,林子又成了新光棍。一晃两年过去了,林子还是光棍,人在西京城南帮别人的饭馆拌凉菜。
仲福对林子说,我已经尽职了,光棍是你要当的,我没有办法。三表叔对仲福说,你说的是人话?仲福呛口道:钱我出,办法你想。三表叔得了儿子仲福的令,便想起了多年没有见面的我,来了西京。
三表叔刚说完,童老问三表叔,你孙子有啥手艺。
三表叔双手将烟很虔诚地递给童老,言语讷讷地说,会拌凉菜,在上海跟人学的,手艺我吃过,味道正的很哩。
童老再问,人在哪里,能见见不。
三表叔帮童老点燃了手中的烟说,人在西京,还是给一大酒店拌凉菜。
童老吐出一口烟笑迷迷地说,先不给娃说媳妇,先让娃当个老板,你看中不。
三表叔不知道童老说的中不是啥意思,便转脸问我。我还没有回答,小王老九说,童老想扶持你孙子当个老板。
三表叔尴尬地笑着说,中中中,只是钱不多,怕当不成哩。
童老问三表叔前头媳妇退了多少钱。三表叔看着我的脸说,当初给了30万彩礼,法院只让对方退了25万。
小王老九一边点燃手中的烟一边问,为啥。
三表叔双手轻轻一拍说,咱破了人家的女儿身。
童老问三表叔:你们计划拿多少钱给娃说媳妇。
三表叔脸上的尴尬一瞬间不见子,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我说,只要有合适的,二三十万我们能拿得出来。
童老说,回去和你儿子商量,先拿出20万来找我。
三表叔重新打量童老一番,言慎语轻地说,城里女娃怕不行咧,咱山野养不住,就是寡妇怕也不行。
小王老九插言道,童老让你拿钱不是给孙子说媳妇,是让你孙子当老板,娃一旦成了老板,媳妇自己会上门的。
三表叔为难地说,怕的是我那孙子不是当老板的料呀。
小王老九问三表叔,你孙子啥学历,个头多高,给人帮厨多少年了,是懒娃还是勤快娃,知道存钱不,挣了钱是乱花还是省着花。
三表叔看着童老的眼睛像学生答题似的说,高中差一年没念完,给人帮厨12年了,挣下钱不舍得花,光交手机费,其余的全交给我儿子仲福了。
童老听三表叔如此回答,开心地说,行了,让你儿子和孙子三天内一起来见我,还在这儿,我请他们吃面。
三天后,我离开西京去了韩国。一个月后,我回到西京城,正赶上林子在红庙坡的“化隆拉面馆“开张。
三表叔让林子给童老和小王老九一人买了一身大红唐装。剪彩时,马三富用青海话致了词,他说了一堆话,估计许多人都没有听懂,我只听懂了大概。林子的店,是马三富的分店,马三富和林子各占一半股份,面馆里所用的原材料全由马三富从老家化隆购进。还有马三富的股份里,有小王老九百分之十。小王老九的职务是红庙坡“化隆拉面馆“的业务总监。
场面结束后,我问童老,老小王老九具体做什么。
童老说回头看了一眼面馆说,管公平,还有那个林子,太老诚了,哪还不得让快板王给开开窍呀。童老说着,将手拄在小王老九的肩膀上对我说,以后呀,不许叫小王老九了,叫李总。
我说:李总,李总。我记下了。
小王老九对我说,你现在可以帮我编辑书了,想出书快想疯了。
我学童老的样子,也将手搭在小王老九的肩膀上说,有啥麻达嘛。
童老说,文人么,有啥球用,不就是帮人出出点子么,你可莫拿捏。
我说,那敢呀,童老,您这么费心地帮我,我哪儿敢拿架子呀。
一年后,小王老九的快板汇编出版了,林子结婚了,媳妇竟然是马三富的一个远方表妹。
现在,马三富在西京城有五个化隆拉面馆,林子在西京城买了房子。小王老九不再担任我们小区的门卫,他天天轮换着到马三富的几个面馆去说快板,他还买了一辆老年代步车,车上拉的不是自己的老伴,是天天跟着他轮流吃拉面的童老。
有一天,童老约我去红庙坡面馆吃面,他指着已经怀胎的林子媳妇对我说,谁说咱文人没球用,你看,咱拯救了多少事。这马老板还有你家亲戚这一摊子,是不是咱用点子成全的。什么做大强,没有文化咋做大做强。
那天,三表叔也在林子的馆子里。他听了童老的话,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不知道你们做了多少好事,对我,不但救了命,也救了一个姓,要不是你们的谋划,我怕早就那个了。
小王老九双手握着三表叔的手对他说,这叫曲线挽香火,直言兴家业,你老人家可明白?
三表叔说,我真想给你们下跪,就怕这一跪起不来呢。
童老对三表叔说,你这个孙子呀,起先没有看出来,一点也不憨呀,你看着,这小家伙,将来与马老板有一比哟。
我们正说着,马三富带着一个美女记者进来,言说记者是自己的老乡。女记者拍得一手好照片,那张抓拍了我们四个人的照片,后来成了传说,放大装框后悬挂在马三富的五个店里,照片的名字叫《拯救者》。
三、诗人
人一旦有了权,往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毛病也多了。诗人甄凸就犯了如此大忌。
30年前,甄凸被我招进报社当了打工记者。在西京城无房无车,双肩扛一颗装满灵感的脑袋,游走于城墙内外。甄凸的诗写得激情饱满,在华山脚下的东府文学圈人人皆知。那时候,甄凸不到30岁,刚离过婚。妻子冉琳也是一位在当地有些名气的诗人,诗人配诗人,日子全都沉浸在虚幻的想象中,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主要是生活无着落,两个从玉米地里走出来的人,在华山脚下租了农民的房子,计划以文养文,帮人写诉状,代理打官司之类的活计糊口,其结果可想而知。
在东府有些名声的甄凸,西京人并不认可。在未见到我之前,他戴一顶小地方诗人的桂冠,冲进西京城原本是想当编辑的,投放了许多简历,却没有一家新闻单位接收他,理由是他没有学历。甄凸摇摇头说,把他的,西京就是西京,皇帝老儿住了几辈辈,也都是没有学历的人,咱咋就不行呢,真是这时代不是那个时代了。
进报社后,甄凸才发现西京人和华山脚下的人不同,西京人人人都想着法儿挣钱,不像他们东府那帮文人,天天沉醉在廉价酒精里,时时刻刻都在谈诗论句,说的全是谁在哪儿发表了诗作,谁又得了个什么奖。看明白了世事,甄凸坐不住了,他也想弄钱,他说他的奋斗目标要像我一样,过上西京城人的日子,有房子有传呼机。那时候腰里能挂个传呼机的人,在西京城也是人五人六的活着。
岂时,我是一家乡镇企业报社的经济部长,职务的名字挺吓人,其实就是负责给报社搞创收。我告诉甄凸,回到你的东府去,哪儿是你的财源基地。
甄凸听了我的建议,拿着报社发的内部记者证,背着报社为他做的东府记者站的牌子去了华山脚下。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年,甄凸竟然为报社做了一百万元的软新闻,年底一算帐,他将30万提成装进了自己腰包。
腊月二十八那天,甄凸踩着积雪,穿越城门,从北大街走到龙首塬,进了我家的门抖掉身上的雪,将一万甩在我的茶几上,然后端起咖啡杯一口气灌入胃,嬉皮笑脸且得意洋洋地说,不行贿,是报恩。吃过我为他下的面条后,他又说,当然,这一万元也不是白给你的,你得帮我买房子,我也要住在龙首塬上,吸纳些文气。过了一会儿,他又将记者证掏出来细细地欣赏着说,天呀,这个美丽的小小本,简直就是致富神器,有了它,我不投资一分钱,竟然成了名义上百万富翁,这样下去了得呀,十年二十年呢。
我说,也要会用,用不好也会跌跟斗的。
他说,不会,就是这座城市的所有有这样本本的人进去了,我都不会,我有原则的。
我说,那说好。
那时,龙首塬的房子10万元就能买百平方以上。第二年七一刚过,甄凸搬进了我帮他在龙首塬买的新房子。问他还有什么想法。他将一条中华烟塞在我背包中恳求道,帮我把媳妇也接进西京城吧。我说你已经离婚了,哪儿还有媳妇。他说,心没离情未了,只要你出面,那个女人还是我的。
我们顶着酷暑,坐火车在华山脚下见到了冉琳。女诗人并非甄凸介绍的那样,有了房子自然就会回头靠岸。女诗人说她压根看不上龙首塬上的房子。但背过甄凸,她对我说,房子当然喜欢,主要是不中意人。问她为啥,她说那家伙是个花花肠子。
我对她说,到我们报社做副刊编辑吧,那样,你的诗会有更广阔的市场。
冉琳听从了我的安排。当然,我的安排是有理论和数字做支撑的。甄凸一年为报社创收百万元,超过了报社所有人员创收的总和。社长和总编将功劳记在我头上,说我识人,还送我外号李伯乐。
冉琳被我哄进了甄凸的新房里,破镜重圆。甄凸当着我的面,将那张离婚证用火烧了。
在庆祝破镜重圆的酒桌上,我对他俩说,你们真要感谢我,就听我的建议,只能一个人写诗,如果你们都写诗,重圆的破镜还会再破。
从此,甄凸不再写诗了。
一晃三年过去,报社在整顿中叫停了,有编制的人,找到了有编制的单位,大家分道扬镳,各安自命。从田地里靠写诗出来的甄凸和冉琳成了西京城新的闲人。
怎么办呢?甄凸从书柜中翻出自己为原东府市一位领导写的专访,拿着报纸当敲门砖,将自己敲进了东府驻西京办事处的工作人员。而冉琳一边写诗,一边找工作,最后将自己写成了有编制的人,多年后,担任了《西京文史》主编。后来我才知道,冉琳身份的转换,是童老一手操持的。
有一年,童老患病,住在西京城一家大医院里。正愁找不到人照料,在医院做完人流手术的冉琳看到了童老,她忍受着身体的痛苦,为童老守榻。守着守着,便将自己守成了童老的干女。
诗得过不少奖,人长得周正,还有爱心。如此灵醒的女诗人守在童老病榻前,端屎倒尿擦身子洗脚,童老怎能不感动呢。感动之余,将干女儿的户口挂在自己名下,然后插进西京城市民的户口档案。
虽然甄凸和冉琳重新生活在一起,他们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才知道,他们在房子里过日子主要是给圈子里的人看,出了门,他们还有各自的另一半。
有一年,担任了东府驻西京办事处副主任的甄凸被收监,犯罪事实是贪污受贿用公款养情人。得到消息后,赶去问冉琳,怎么办?她正和童老在面馆吃面。她将一碗面端到我面前,为我剥了一堆新鲜的大蒜说,凉拌,咋办。
前年的一个夏日上午,突然接到甄凸的电话,说他释放了。我打电话给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的冉琳。她正在住院,赶到医院去商量甄凸的归处。她笑着问我,你说咋办。我说你把家里钥匙给我,房子是他买的,总不能让人无处栖身吧。
冉琳出院后,童老约了我和小王老九一起去了他们家。甄凸正给冉琳炖鸡汤。他安排我们坐下后一脸无奈地说,一切都完了,悔读南华,噬脐莫及,可惜人世间没有后悔药呀。
童老问甄凸下来有什么打算。甄凸揉揉眼睛声音低沉地说,能有啥打算,这西京城本不是我来的地方,自己走错了方向,我想回我的东府去。
童老说,放下的你的鸡汤,大家一起去南岭吃化隆拉面吧,也许吃了拉面,你就能吃出新的想法来。
走出甄凸家,童老对小王老九说,给马三富打个电话吧,让他给咱们留张桌子。
小王老九哈哈一笑说,童老呀,你是神呀,你真是神呀。
童老一边扶着墙下楼梯一边对跟在身后的我和小王老九说,甄凸这个人,用嘴一年能说回来一百万,那也是角儿呀,他在东府有人脉哟。
我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现在还有用吗?他现在手头没有钱呀,咋在华山脚下开馆子。
童老停住了脚步说,那个林子,当年不是只有20来万元,现在不是啥都有了。你怎么知道甄凸没有钱,没有钱法律还制裁他,再者说,他与冉琳是那样的关系,你们不想想,他能不为自己留后路吗?还有,华山是啥地方,那是助天下人梦想成真的地方。你俩还不知道吧,马三富一心想在哪儿开馆子,带我去考察过三次,我把我的几个学生介绍给他了。
小王老九站在楼梯下仰着脸问童老,你学生是弄啥的。童老说,管华山的,管城市发展,好几个哩,我都让马三富见过了。
我抓了童老的手举起来说,天哪,你这手掌好大呀,李总你快看,童老的手像不像华岳峰。童老抽回手继续扶着墙说,你们呀,只知道低头吃面,却不知道这个马三富心有多大,他想在东府11个县全布上他的馆子,还计划将馆子开到黄河那边去。我还建议他可以沿着当年老子来终南山写道德经的线路,向东铺排过去。
吃过面,甄凸听了马三富的计划,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去东府帮你,但第一家馆子不但要用我起的名,我还要控股。
小王老九问他,用什么名。甄凸顺口说道,华山诗人化隆拉面馆。
马三富问童老,这样行不。
童老说,有什么不行,诗人、华山,这可是大字号呀。
一年后,甄凸果然在东府11个县帮马三富开了化隆拉面馆连锁店。那时,冉琳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她对我说,她也想回东府去。我知道她是想去追踪甄凸。
我将冉琳的想法告诉了甄凸。他说很快就会将冉琳接回东府。送别他们的晚宴上,甄凸和冉琳双双拉着手,从饭桌边站起来走到桌子对面,他们向坐在饭桌上的童老、小王老九、我、马三富深深鞠了一躬。甄凸动情地说,这西京城不属于我们,只有在东府,我们才能活出自己。
冉琳举起酒杯,泪花闪闪地说,谢谢你们,放我们归乡,让我们在起步的地方重温旧梦吧。
冉琳已经过了六十岁,说出的话,还是那么诗意浓浓。
甄凸和冉琳离开西京后,在童老的授意下,马三富租下了甄凸的房子,给甄凸在华山脚下租了一套结构相同的房子,马三富还将冉琳的所有书籍帮她们运到华山脚下的新房子里。为了奖励甄凸所做的贡献,马三富为甄凸配备了一辆蓝色宝马商务车。只有我知道,那款商务车,是甄凸刚到西京城时就渴望拥有的,他没有想到,自己过了退休年龄,才实现了年轻时的梦想。
有一天,甄凸带着冉琳到西京给冉琳看病,我们相约去看望他们,我对甄凸说,你呀,还是宝刀不老呀,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在一年间,做出那么多的事,说说成功经验吧,我想写写你。
甄凸笑着说,有屁经验,你有时间到东府走走看看,这次能帮我的,还都是当年那些写诗的哥们姐们,大家和我一样,爱诗爱了几十年,可到头来球球不顶,都走了些弯路,现在,大家醒悟了呀,写诗也少了激情,就做实体,得挣养老金呀,诗这玩意,说他没用球用吧,生活少不了他,说他有用吧,不能顶吃顶喝,但她拢人心呀,这怕就是诗的魔力吧。
童老说,不能说没有用,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要不是你写诗,你的人生那有如此丰富。文化就是积累,你不积累,那有今天的人脉。
甄凸又得意起来,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小王老九扶着他的肩膀说,行了,你现在是实业家,我送你一句王明阳老先生的话,人生大病,傲在其中。自满可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井啊。
冉琳从病床上坐起来说,狗改不了吃屎,你们放心,这回,我一定给老狗拴个结实的绳子。我用手拉着,让马总在一边拿鞭子抽着,你们几个站在旁边看着,我不信狗改不了吃屎。
听后,大家一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作者简介】:
李虎山 陕西省洛南县人,久居西安,中国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陕西分会主席,商洛市写作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作家,2021年、2023年陕西省主题创作、陕西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创作作家。曾于北京卫戍区服役,担任过乡镇长,报刊杂志总编。
出版长篇小说《鹿池川》《平安》《之间》,中短篇小说集《爱听音乐的狼》,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五十年的眼睛》、长篇报告文学《水润三秦》《庙岭本记》,长篇小说《平安》参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被陕西日报评为读者喜爱的作品并获蒲松龄文学奖,发表作品400万字,获各类文学创作奖50多次。
《平安》入围第10届茅盾文学奖,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之间》刚以出版,就赢得读者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