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款是被受罚人反对的事。从人情世故来说，即使你两个人关系再好，一提说要罚他，那还能好得起来吗？但任何事情都有特殊性，我们以前在乡镇工作，有时候罚款不但不受人抱怨，而且还落人情呢！

我在乡镇当了二十多年的领导，现在回想起来大事干的不多，但为了老百姓的“小”事还是做了不少。我做的很多事情，有的是符合政策的，还有些在干的时候连自己也模棱两可——到底是符合政策，还是违背政策？说不清。要说起这些还很多，但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对于老邓和小杨两人罚款的那件事。

1985年我在乡政府任副乡长，分管林业工作并兼任财政所长。那时，财政非常困难，干部的工资经常拖几个月发不下去。乡上又没有其他财源，每月静等上级的拨款，这种情况就把我这个管财政的难住了！

那年冬季，乡镇府所在地的两位村民老邓和小杨在山上下套，套住了两个大约半岁的金钱豹。当时金钱豹是二类保护动物，乡政府鉴于他俩是本地的贫困村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没有追究他们。于是二人就把金钱豹卖给小贩子，每人得了1600元钱。小贩子又把金钱豹卖给襄樊的大贩子，价格翻了一番。 当时物价比较低，乡干部每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元。他们这样把金钱豹倒来倒去，都赚了一笔不小的钱。

这件事很快被林场知道了，他们就派了老刘和小朱来处理。两人来了之后就找到老邓和小杨，查清了情况以后先是要对他们立案侦查，追究刑事责任。后来到乡上征求了我的意见，我给他们说这两个人在村上表现比较好，没有其他错误。再说，老邓在村上当了多年的组长，他那个村民组是全乡最大的组，干工作是一把好手，把他整倒了对于工作也是个损失。另外他们两家人口重，如果去坐牢了家里没人干活，给当地政府找下了负担。商定以后，最后决定罚款。当时我考虑，大不了把二人卖金钱豹的钱收回去了事，这样就当他们没干这事，就由着林场来的两个人去处理。

林场的二位在处理的时候，给老邓他们定了个难以接受的档次：每人罚款2000元。想想啊，当时做小工一天只能挣一块二毛钱，2000元要多长时间才能挣到手？卖金钱豹的钱他们已经用了一大部分，当时家里没办法拿不出，信用社又不给他们放贷款，借钱又借不到，真急的上天无路了！

那天我下乡从村上回单位时遇到老邓，只见他噙着两眶眼泪立在河滩的小路上，那方正的脸这时也廋成了灰色的倒三角形，可见这一向他的精神压力之大。他见了我时，那眼神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求助欲望，嘴张了几次却又欲言又止。

我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就问有什么事？他说林场来人要罚款，家里拿不出，人家逼得不行，想请乡上帮忙又不敢说，担心这是违法的事更要罪加一等。在这里等着我想单独问一下，敢请乡上帮忙不？

我本是农村人，见了农民流眼泪就心疼。再说，老邓是老干部，小杨和我是同学。出现这事，尽管从爱护村民的公事方面还是私情关系方面，还有老邓是组长方面，小杨这个老同学方面，这方面，那方面，从哪一方面我都不能袖手旁观。当时我就给他说：这事我们可以给你帮忙，你一定要配合好才行。他当时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满口答应，那感动的样子恨不得趴下给我磕几个头。

我回乡政府把情况向书记汇报以后，他笑着说：“把钱收归乡上也能增加收入。你出头搞，我给你促后台！”

有了书记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于是，我通知老邓和小杨到乡上商量以后，认为他们干这本身是违法的事，空过是不行的，叫二人每人交八百元钱罚款，这样乡政府处理以后给作结论。

啊哈，那两人可是求之不得！因为每人交了八百，自己不但能落下八百，还能躲过这场处罚！当天晚上他们就欢欢喜喜的到乡上交了钱，领了罚款单据。

第二天，林场的人再去找他们的时候，老邓和小杨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们由昨天的可怜兮兮变成了趾高气扬——不理了！待林场二人说得口干舌操的时候，他们拿出了乡政府的罚款单据叫林场人看。老邓是个直性子人，他口气强硬地说：“我们犯法乡政府已经处理了，还要接受几次处理？我们只认乡政府，你们找他们去！”

林场二人在他们那里搭不上话，只好来找我商量这事咋办？

我当时给他们说：“老百姓苦，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罚款多了他们也拿不出。”

老刘比较老实，当时就接过我的话说：“既然你已经定了罚款标准，那我们也不好再变动了。按照规定，罚款应该交给我们林场。”

我心里暗暗欢喜：对了，首先把罚款金额降下来这个目的达到了！于是，便开始谈起了早已准备的第二手。我当时哈哈一笑：“老彭，咱们都是国家干部，都是吃的财政这一锅饭嘛！你们收和我们收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刘当时回言道：“你说的是啥话？现在财政包干，多收多分，我们出来时领导给分的有收入任务呢！你这不是把明白揣到怀里，拿一个糊涂出来和我们说话？”

好了，和我争起利益来了，这事他绝对绕不过我！我又把话引开了：“老刘，这事是我们管的呀！”

老刘还以为我不懂政策，嘲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林业是我们管的，他们在林山上套金钱豹就归我们管！”

我接住回道：“可他们是在队有林里套的金钱豹，没在你们国有林呀！”

小朱没有觉察到我的用心，急着插言回答：“队有林和国有林是连畔的，你能保证是队有林的金钱豹吗？”

我见他们被绕进去了，当时就回问：“那么，你能保证金钱豹是国有林里面跑出来的吗？”

哈哈，我顺利地转移了话题，把林业部门对于两人的罚款变成了乡政府同他们争山林的界畔了！

就这样，我和林场的二位争了半天，到底也没有什么结果……

没结果，老刘他们也有办法，把矛盾上交给县林业局！

没多久，区上林特站的站长来了。

这就好！咱们区乡是一块的，同工作，同在一个区上财政所里领工资，难道还有个胳膊向外拐的道理吗？

站长来了以后，首先找到我问明了情况。我避重就轻，只说乡上和林场其他方面意见基本是一致的，矛盾不大，焦点就是山林的界畔问题。一个说金钱豹是国有林的，一个说是队有林的。我故意这样只谈山林界畔，实际说的是利益，区上林特站当然明白。再说，站长经常和我们一起互相配合工作，私人关系又比较好。他当时应付差事地问了几句，知道现在罚款进了财政账也不得出来，就打道回府了。

过后，站长到全县的林林业会上专题作了汇报，把我和他交谈的话又精简了一些，只谈林场两位到乡政府说金钱豹是从国有林跑到队有林去的，这才引起了乡政府的不满。经他这样改编着一说，当时逗得全县林业干部们哄堂大笑，就连主持会场秩序的副局长也笑得弯下了腰。林业局长本来要安排站长追回资金的，一见他把会场闹成了这种局面，只好就驴下坡，避开话题不再追究了……

老邓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后来死拉活扯地请我去喝酒。他和小杨说不尽的感激话，并说要记我一辈子的好处，当时把我弄得直接不好意思……

这事过去了几十年，我时常想起来总有些不好受。林场的老刘、小朱和我都是单位工作人员，业务往来关系很不错，那时他们能钻进林场去谋一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他们的工作平常领导们还是比较赏识的，只是那次为了金钱豹的事我把他俩搞得很狼狈，几次受了领导的严厉斥责，老刘因这事后来还被解聘了。我做这事，虽然落了村民的人情，但却没想到砸了林场工作人员的饭碗子。唉——，这到底算什么呀？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事？是积德还是损了德呢？

作者简介：

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本期编辑：陈羽

责任编辑：肖海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