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变迁》连载之第六章:第一次回落(三) 文/任登庚
(三)
学年结束后,教师们照例要开年度暑假会。开会时,辅导站没有通知我去参加,我已经分析到学校可能不要我了。果然,暑教会一结束,文荣树就捎信叫我去见他。
文荣树的宿办室和田德远是隔壁。他们一个是校长,一个是会计,这样的安排大概是为了会计给校长买东西方便。我从田德远的办公室门前经过时,他不冷不热地说:
“你快去,文校长在屋里等你。”
见到文荣树时,他很亲热地问了我几句家里的情况,然后是长时间的不语。显然,他的心情也很沉重。我忍不住了,就小心地问我下一学期怎么办。他忧心忡忡地说,县上已经把冷水公社的初中班撤掉了,现在全公社的教师还有剩余,田家坪小学没有了毕业班,辅导站也不打算再给增设了,下一学期只能用两个人,都带复式班,准备派两个公办老师去。公社对田家坪学校现有几个教师的安排方案已经出来了:贺恩贵调回辅导站,另行安排工作,尚居东调到松岭大队的二郎山小学去任教。田家坪学校没有了毕业班,也不需要代理教师了,叫我暂时回家,以后有机会再安排。他说罢,长叹一声,背过头去靠在椅子背上又不语了。
我知道文荣树的难处。我们在上初中时,文荣树就是给我们带政治课的校长,他知道我失去职业时的痛苦心情。他在给自己的学生谈话时,是不忍心吐出“解聘”或者“辞退和开除”一类词语的。至于以后有机会再安排工作的话,那是无力的搪塞之辞,实际上就是辅导站把我从教育战线辞退回家了!
我虽然对自己的下场有一些思想准备,但事情真正到了这一步,情绪一时还是接受不了。我原来估计尚居东能调走,却没有想到能调到旧社会的保长王水成盖的二郎山小学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呀!孤零零地在一个小山梁上,房顶常年漏雨,四面墙壁歪歪斜斜,都用木杠撑着。一到冬天下雪,周边的雪积有几尺厚,四门不能出。尚居东有风湿病,一旦发作起来,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唉,活受罪呀……更使我没有料到的是:贺恩贵这样一个连五年级课程都带不了的人,调到中心辅导站能派上什么用场?
我沉思了一会儿,不由地为自己操闲心的事好笑起来——这不正是人们常说的“自己沟子流鲜血,还给别人看痔疮”么?
结论已经明确!我从文荣树的办公室出来,低着头从田德远门前走过时,他喊住了我。进到屋,只见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写有几行字的信纸,很神秘地对我说:
“你先看这一封信。”
我展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德远兄:
多久不见,十分想念。
你来信所谈田自智的工作一事,我们全区目前教师队伍人员已经超编,暂时没法安排,实在对不起你。此事我已经向文教局联系过,他们的答复是以后如果有机会,就首先考虑你老兄提出的事。
顺致
安好
张 吉 年 月 日”
我泪眼模糊地看完信,只见田德远笑眯眯地瞅着我说:“这是区上文教组长张吉给我捎来的亲笔回信,不是我和他交情深,他是不会写这些肺腑之言的!你这事我老早就知道,实在把我的心都操碎了。我向张组长联系,他目前也很为难,正在给你四处活动。你甭怕,他说以后有机会再说……”说到这里,他转身去倒茶水。我一眼瞥见他桌上教案写的字和信上的笔体一模一样,当时不由地对他的做作生出了一股厌恶之感。他转过身,并没有在意我的情绪变化,特别强调了一句:“以后有机会再说,这说明工作还有救,你不要灰心!”
他说完,就转身进里屋去提出一个小背笼,先把木柜边的两瓶煤油装进去,又拿起桌边的一个瓶子,一看,只有半瓶。就把桌子上的台灯头拧掉,把里面的煤油倒进瓶子,装进背笼,这才在上面卡了两盒彩色粉笔,又架了一袋五十斤重的麦面,转向我说:“给我背回去。” “给学校的?”我疑惑地问。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之后就迅即消失,继之“哈哈”一笑,“我在家里给娃们制了一个小木板,粉笔是我捎给他们在屋里练字用的。”然后就从后面抱起来,给我架到背上……
我给田德远背着行李,当天下午就送到了他家。他家里人要留我吃饭,我怎能吃得下去?我在他妻子的挽留声中,逃也似的出了门。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信步游走,不知不觉地来到学校,立在操场边,双手抱胸,漫无目标地四周眺望。眼前的庄稼由于多久没有得到雨水,都过早地发黄了,特别是向日葵,叶子尖已经干成了黑色,它那纤细的脖子无力地摇摆着小头颅。放眼望去,远处的黑疙瘩云抢着翻滚,遮住了夕阳。太阳从黑云的缝隙中透出一丝淡黄色,使人一看就知道近期肯定有暴雨……背后的学校教室,好似离我那么遥远,遥远的使我今生再难跨入。哦,古人常说:“斑鸠嫌树斑鸠飞,树嫌斑鸠还是斑鸠飞。”但是,现实的情况到了我跟前为什么就变了样子呢?我一个可怜的农村青年,感谢上天垂怜,三哥也费尽了心机,使我谋到了一个临时的代理教师职业,尝了几天拿国家工资的生活滋味。但可惜的是,我即将又要和这个梦寐以求的职业告别了!现在,学校这棵树并没有嫌我这个“斑鸠”,我这个“斑鸠”也没有嫌学校这棵树,我对学校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以后,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而我,却要“飞”了!现在真的要飞,能向那个方向飞呢,落脚点又在哪里呵……
我怕回家,怕见父亲,怕见母亲,怕见我的哥嫂和侄儿。我也曾经想到过干脆自尽了事,想用死的方式来平息自己的心态,这样可以避开世上的一切烦恼之事。但经过长久的思索之后,我那生存的欲望把寻死的念头抵消了,——我毕竟才二十多岁呀!以后几十年时间是多么的漫长,难道我永远就没有一个翻身出头的日子?想来想去,事已至此,事情办泼了就泼了,泼了就从泼处来,无论如何,我今天晚上也要赖着在学校里再歇一夜,赖着在学校的办公桌上再趴一会儿,赖着再用学校的红墨水笔,赖着再用学校的纸张,哪怕胡乱地写几个字也好。或许,我今生今世能趴在公家的桌子上捏公家的笔用公家的纸张写字,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要珍惜这短暂的时间,最后再体验一下教师的生活,同时也好借此时间整理一下思绪,想想回去该怎样对二老解释,该怎样接受父亲那深藏不露的眼神责备,又该怎样面对母亲那满脸的泪水和长长的叹息声……
天快黑时,父亲来了。见我一人立在场院,他来了也立着,我们父子俩很久没有语言。一直到了家家窗户上出现灯亮时,父亲才说:
“回去吃饭。”
我没言语。
父亲说:“一个代理教师,不叫搞就不搞么,有啥大不了的事?”
显然,父亲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也不用多解释了。我只好哽咽着说:“您先回去,我不饿……”
父亲没有再催我。他掏出一盒烟,自己叼了一根,嘴唇微微地颤着,噙着的烟上下摇摆。他掏出火柴,划了三下才擦着,然后摇晃着火苗点着了烟。在狠吸了一口之后,这才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抖抖索索地递给我。我好感动,因为这是我自从懂事以来以来,父亲第一次给我发烟。他把自己噙嘴一边的烟头递给我,待我接来把烟点着之后又捏过去长长地吸了一口。这一口吸得劲太大了,差点把烟吸掉了半截。他弹了弹烟灰,边吐着烟雾边淡淡地说:
“娃子啊,人一辈子谁没有个曲曲折折的?就说我吧,在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说我给人看病是反动的学术权威,把我拉去关了几个月。他们今天把我勒一绳子,明天给我一顿棍棒,那时我若不是看你们弟兄几个小,真的想一死了事。你说,受那样的罪,比你现在不当代理教师该厉害得多吧?我还不是挺过来了?这十几年不是活过来了?”
是的,我和父亲相比,确实太脆弱了,思想承受力真的太差了,我想。
“……你现在还年轻啊!不叫教书了你就不去教了嘛,又没有给你个啥处分,淡的个屁不疼!再说,咱们‘求不到官有秀才在,讨不到米有口袋在’,自己又没有少个啥子!娃子,古人说:‘人生在世,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意思是说你不管做啥,只要专心,都会有出息的。再说,天下何处黄土不养人?难道就是代理教师是一个养活人的营生?我们硬是要在这一根树上吊死不成?你才二十多岁,以后路还长着呀!你说,农村有多少人没有教书,那就不活了?你念了几句书,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一个大小伙子,心理承受力咋就那么脆弱?像你这样,以后办大事,遇到大的挫折,那咋办呢……”
啊!父亲,敬爱的父亲!我原来只想辅导站不叫我教书了,您肯定要骂我一顿,至少要说我不成器或者百做百不成之类的话。没想到,您在我绝望之时不但没有嫌弃我,还给我上了一堂人生的教育课,这等于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了!您不止养育了我,还教我怎样做人,怎样应对挫折。我从您身上真正认识到了人生最知心的人是父亲,最真心爱自己的也是父亲。父爱是伟大的,这伟大之处就是无条件地包容!父亲,您就是我的生活导师……
我们父子俩就这样立着,父亲说,我听。他开始说的时候时虽然理路是通顺的,但还是掩饰不住那悲伤与无奈之情。待到后来,他好似越说越激动了,倒像我被辞退不是什么失意,竟然变成了好事。我也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阳光,看到了光明,增加了生活的勇气。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直到东边灰蒙蒙的月亮升得老高,照得天际一片模糊,我们才一路回家……
【选自长篇小说《变迁》第六章:第一次回落】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
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责任编辑:肖海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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