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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抱槐 文/李虎山
author:李虎山   2024-03-06   click:5114

村子中央,立一棵大柳树,人们视它为村魂。柳树很粗、很高,像一把为村庄遮阳的伞,枝叶伸展开来,罩住了半个村庄的房舍。

柳树长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村上最老的女人,满头白发,活了八十岁,也不说清柳树有多大年纪。她说,她嫁到村庄时,大柳树就是那个样子。她在大柳树下生活了六十多年,感觉大柳树从来没有变化。春天来了,挂一树嫩黄,夏天来了,栖一树夜莺和知了,那是村庄独有的语言,冬天来了,结一树麻雀,不分白天夜晚,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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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大柳树分杈处,长出一棵漆树,到了秋天,漆树的叶子红得像火,村人说,主人家要生儿子,日子要洋火起来。漆树一年一年的长,丈余高,碗口粗。村人视为风景,起名叫柳抱漆,还编织了许多故事,故事中包含有诸多愿望。又有一年,柳树的另一个杈上,又长出了一棵槐树,又是一年一年的长,长到丈余高,这回,村人又给柳抱槐编了故事。他们说,树的主人,一定会生双胞胎,还会是个龙凤胎。

树的主人听了村人的说法,天天盼着,希望村人的预言能变成现实。过了几年,树的主人失望了,不但没有生下双胞胎,连续生了四个女子。树的主人,生下第五个孩子时,乡政府在另一条山沟创办了产院,那是山里人第一次感受到,新社会和旧社会女人生娃不同的地方。

我在人们的期盼中,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是父亲的长子,柳树的主人是我的父亲。

喜鹊是村人喜爱的飞禽,他们说,我生下来的那一年,我们家的柳树上,柳树上的漆树上、槐树上,同时结了三个喜鹊窝,且三个喜鹊窝在一条平面上,从地上看去,呈三角形,人们又给喜鹊窝起了名字,说它是三星高照,说是文曲星落在村上。

我还在产院成长时,村人就开始为我编织故事,没有文化的时代,民间传说,是最大最丰富最实用的文化载体。

我也为大柳树编织故事,故事在我的作文里,老师还将它当作范文读给全班的同学。老师读过许多次,每次作文都是不同的内容,初小、完小、初中、高中,我写过四次。到了1999年,我为大柳树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故乡有我一棵树》。

我在大柳树下一天天长大,而大柳树却一天天变老,老到最后,先是靠它提供营养的漆树死了,接着它托起的槐树死了。喜鹊们也不爱它了,喜鹊把窝搬移到其他树上。喜鹊走了,村上的社员会再也不在它的荫影下开会了,村人吃饭也不在柳树下集中了。

这一年,父亲的脾气变了,常常因小事而生气、发脾气。母亲说,大柳树老了,父亲生树的气。大柳树是我们家在村庄的荣耀,大柳树面临死亡,父亲被人敬重的地位受到影响,父亲很自责,他说,是自己没有把老先人留下的家业管好。

一个下着连阴雨的秋天,田地里做不成农活,父亲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带,离家出走了,三天后,他冒着大雨回来了,他回来时,肩上扛着一丛青翠的竹子。

到家后,父亲并没有急于吃母亲和大姐给他做的饭,他领着我和二弟,开始在庭院外的场坝上,栽下自己背回来的竹子。

竹子是农家人旺门庭的植物,村庄上没有一户人家有竹子。父亲想着,柳树将要死去,不能让门庭少了荣耀,他想种下竹子,延续荣耀,就像农家人生了儿子延续香火一样。令人想不到的是,竹子长到十年后,赿发旺盛,村人瞪着羡慕的眼睛说,李家要改变运势了,你看人家的竹子,长成园了。

村人的话,慢慢开始应验,我当了兵,一步跳到北京,二弟在我走后第二年,也参了军,去了甘肃的平凉。

而父亲栽下的竹子,四十年来,越发茂盛,长成了村庄里最大最美的风景,比当年的老柳树还让人们喜欢。

栽好竹子的晚上,父亲告诉我们,到年跟前,他要砍掉大柳树,为大姐做嫁妆。

1969年,寒风肆虐的冬天,父亲组织人,砍掉了大柳树,也是拔掉了撑在村庄的伞。大柳树的枝,铺满了场院,我们家场院不够用了,南北邻居的场院也堆放满了大柳树的枝杆。全村人都来看热闹,有人叹息,有人眼红,有人兴奋,有人哀伤。村庄里最老的女人,坐地上哭泣,她一边哭泣一边诉说道,在村庄里,只有这棵老树,是她在村庄活了一辈子的见证,老树没有了,没有人能见证她过去的一切了。

母亲像家里过喜事一般,做了简单的席面,招待了所有来看树的人,有人还拿来了酒和挂面。

在父亲的动员下,凡来行情的、帮忙的、看热闹的人,都抱了许多柳树枝回去。父亲说,大柳树是村庄的,不是我们一家人的,大家都分回去吧。希望来年,或者是以后更多的年份里,我们庙岭有更多的柳树。

这一年,是父亲一生中,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也是他做的关乎村庄的一件大事。同样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见识了我们家最大的一件事。

后来,村庄里再没有大树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那天下午,快黄昏时,村庄上飞来了许多喜鹊和麻雀,它们在村庄上空,不住地盘旋、鸣叫,一直叫到月亮从门前沟冰瘆瘆地爬起来,它们才离开了村庄。

大柳树砍了不多日,神清志灵,村庄里最老的女人去世了。

老女人去世后不几天,我们家发生了火灾。母亲正在做饭时,一丛栲树枝叶,带着火星,飞越灶头上为排烟留下的楼板口,晃晃悠悠飞上山墙,粘贴在用来挡风的玉米秆上,星星之火,点燃了玉米秆。

是个星期天,我和二弟睡在做饭炕上,争论着《人长与人短》的故事,二弟最先发现了房顶着火,他赤裸着身子,吼叫着,一猛子飞出被窝,从炕上跳了下去。母亲正在门外的庭院里捡柴禾,看到二弟在冷风中哭叫,母亲怕他感冒,抱着二弟向土炕上奔跑,二弟推搡着母亲,喊道,着火了,妈,房子着火了。

母亲抬头望去,像丢一把柴禾似的,将二弟扔在做饭炕上,从案板底下,拉出两只木桶,跑出了家门,歇斯底里向村庄喊道,我家着火了,快来救我们呀。

母亲似乎想到了我和二弟,她重新扑回家,将正在穿衣服的二弟,一把撸到怀里,将我们扔在冰冷的庭院,然后提了水桶,向门前的河边跑去。

快过年了,村上人都没有出工,听到母亲的喊叫声,人们提了水桶,向我们家奔来。占位从他们家房脊上跳了过来,他手中拿着一根带钩的黑皮绳,人们把从小河里提回来的水,从洋壕里,递给占位,他和他媳妇福莲,不住地用水浇着燃烧的玉米秆,不一会儿,火被人们扑灭了,只有我们家的灶房楼下,不住地往下滴水,母亲和好的蒸馍的白面,成了黑面。占位两口子的脸,也成了花脸猫。

母亲让我给帮了我们的人磕头,我和二弟,跪在台阶上,不住地向人们磕头。我看到了寇赖娃,她也在救火的人中。我知道,她一直和母亲闹着别扭,可她能来救火,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有人说,为什么我们家能着火,主要是,父亲砍了大柳树,伤了风脉,那些鸟儿没有了栖息的地方。他们说,鸟儿都是神灵,它们在报复我们。也有人说,之所以没有酿成大祸,是父亲的善良和对人的好,感动了苍天。他们还说,要不是父亲把砍下的枊枝送给队上人,也许,我们家的房子就会烧光。

乡村人就是如此,什么话到了他们口中,反说正说、好说赖说似乎都有道理。

父亲那天没有在家,他去景村镇赶集去了,他回来后,发现家里出了事,他笑呵呵地说,不是什么大事,他已经知道要出事的。

我们问他为什么?

他说,老先人给他托梦了,砍了大柳树,是要遭难的。 他不知道,老先人如何处罚他,现在好了,就像人身上的疮,终于出头了。

母亲问他,老先人还托了什么梦,父亲想了一会儿说,老先人给我说了,要用柳树做一张桌子,染成大红色,我们家里会出秀才。

我知道,父亲是在哄母亲。砍倒大柳树后,父亲一直嚷嚷着,要做一个写字的桌子,母亲和大姐一直反对他的计划。他是想用此说法,吓唬母亲,实现自己的愿望。父亲不识字,家里却有古代留下的写字台和卷览机,说明父亲骨子里,抱有对文化的渴望。

母亲答应了父亲。到了初夏,父亲请来了火神庙的木匠,除了为大姐做嫁妆,也做了一个比古代留下的写字台大许多的三斗桌子。

也是在那张桌子上,二十多年后,我先后写出了获奖短篇小说《五月黄花黄》和中篇小说《腊月白花白》《三月紫花紫》《九月红花红》。

五十多年后,那张桌子的颜色,还是那么红,每每回去,我都会将它擦拭一遍,那是父母留给我们唯一不多的遗产之一。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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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山 陕西省洛南县人,久居西安,中国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陕西分会主席,商洛市写作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作家,2021年、2023年陕西省主题创作、陕西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创作作家。曾于北京卫戍区服役,担任过乡镇长,报刊杂志总编。

出版长篇小说《鹿池川》《平安》《之间》,中短篇小说集《爱听音乐的狼》,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五十年的眼睛》、长篇报告文学《水润三秦》《庙岭本记》,长篇小说《平安》参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被陕西日报评为读者喜爱的作品并获蒲松龄文学奖,发表作品400万字,获各类文学创作奖50多次。

《平安》入围第10届茅盾文学奖,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之间》刚以出版,就赢得读者喜爱。

本期编辑:肖海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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