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电话
春天刚刚爬上庙岭时,庙岭安装了第一部电话,无线电话,座机,电话的主人,是三学。
三学是村上的信贷员,安装电话的目的,是杨圪涝信用社的驻村信贷员,每天要查问他的资金来往情况。
端午节那天,我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奇怪而新鲜的号码。接通电话,听到母亲遥远的声音。这是母亲一生中,第一次用电话,声音很低,电话中的母亲给我的感觉,确实是在遥远的秦岭那边。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三学的声音,他对母亲说,小婆,电话拿翻了。之后,母亲的声音清爽了,一下子跑到我的耳朵里。
母亲问,你是虎山吗?你是虎山吗?
我说,妈,是我,我是虎山,是你的大儿子。
母亲说,你声音咋这么近呢,好像你就在庙岭头上站着的。
我说,妈,不是的,我在西安哩,我正在上班呢。
母亲说,这国家人,真是日能得很么,这么远,声音咋这么清晰呢。
我说,电话就是这样的,人在天边,声在耳前呢。
母亲说,给你打电话,也没啥事,三学安了电话,说让我给你打一个,我想问你啥时候回来。
我说,中秋节吧,中秋节我回来看你。
母亲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咱庙岭通车路了,车能开到咱家门口了,你要再回来,不用把车停在郭沟口了,直接开回来就行了。
母亲传达的信息,使我兴奋,我想,这是三学的精心安排,他把如此大的喜事,让母亲告诉我。
庙岭通车路了。我问母亲,还有啥事没有。她说没有了。我让她把电话给了三学,我想采访三学一下,庙岭的路是咋修的。
三学告诉了我修路的过程。他说,没有钱,是乡上来人组织女人们修的,男人们都出去挣钱去了。我小婆也参加了修路。三学管我母亲叫小婆。
通话结束后,我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1997年8月9日的《乡镇企业报》秦岭副刊上,文章的标题是《故乡女人的手》。
这是我为庙岭写的第二篇文章。
这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气阴沉沉的,我正在铜川市采访,天快黄昏时,接到了二弟媳妇的电话,她告诉我,母亲快不行了,让我连夜必须回去。
从铜川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安,再从西安火车站坐长途车,赶到洛南县城时,已经晚上十点多,好友作家胡云山,借了县土地局的四轮驱动,最好的车,将我送到母亲的病床前。我们经过鹿池川时,地上的雪很厚,月亮很大,云山把车停下来,我们一起看了月光下的雪景。
是我第一次看到鹿池川的大美。
按母亲说的,车真的开进了我们家的庭院。
母亲只是感冒,并没有多大问题。她是想我了,我答应她中秋节回去,因为工作实在太忙,中秋节并没有回去。
车能开进家了,多少年的梦想,实现了。这一夜,我睡在母亲身边,与母亲整整说了一夜的话,能记住的,只有一句话,母亲说,她不想死,她要坐一回车,最好车能行走在她参与修的山路上。
第二年,我用车将母亲接到西安,玩了几天,又用车将她直接送回去。
母亲实现了她的愿望,我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整个盈尔沟的人,庙岭人,都实现了愿望。
这是庙岭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没有通车前,山路是羊肠小道,像上帝丢弃在山间的一条鞋带,庙岭人,祖祖辈辈,在羊肠小道上,靠一双脚板走路,走来了一代代人,走去了一辈辈人,将人口稀少的山沟,走成了一个人口兴旺的生产队。据资料显示,民国年间,整个庙岭的人口,只有十几户,不足50人,到1984年,全队人口达到32户200人。
能让庙岭人记住的山路,还有一件国家的大事相佐,那就是香港回归。
有一次,西安一位作家朋友,去了庙岭,看到庙岭纯朴的民风,旖旎的风光,产生了为庙岭写点东西的念头,他背过我,采访几个住在沟岔的人,他问人们,你们这儿何时通的车路,安梅姐告诉他,哪一年修的,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是香港回归那一年。
庙岭人,能记住国家大事的人不多,特别是老年人,但他们能记住,新中国建国的日子,能记住毛主席逝世的日子,能记住周恩来逝世的日子,能记住邓小平逝世的日子,能记住香港回归的日子。
毛主席逝世那一年,庙岭人完成农田基本建设,通了架子车路,能记住香港回归那一年,山路拓宽了,小车能开进庙岭。
按说,早在1974年,庙岭就应该修通车路的,那时候,杨圪涝公社有一位领导到庙岭,他对时任村支书姬发权说,我从上面争取资金,把你们庙岭的路修通吧。姬支书拒绝了公社领导的好意,他说,我们庙岭人,能守住的,就是这一点山了,如果把路修通,我们这山就完了,那前川的盈丰、副刘人,还不把我们的树偷完了。
可到了后来,庙岭人再想把路修通,却没有机会了,人们把怨气压在姬发权身上,一压就是几十年,老支书只有叹息的份儿,他已经退休了,再也没有能力组织人们修路了。
人们说,庙岭人,少走了十五年好路。

附记——
从庙岭到北京
庙岭,地处商洛山区秦岭怀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三四十年前,很少有人知道。山外人,听到庙岭的名字,不是撅嘴,就是瞪眼睛,或者是摇头吐舌头。
为什么?因为庙岭是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地方,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路如鞋带宽,人穷少吃喝。庙岭以外的待嫁女子,更是听不得庙岭的名字,待嫁的人家,听说庙岭有人到家里来提亲,不是关了门,就是一脸清冷地哄庙岭的媒婆,说自己的女儿已经有了人家。没有办法,庙岭的婚配,形成了“自产自销”,大姑娘不对外,外女子不进来。
庙岭人没有想到,山野的生活,也会迎来信息化时代。有了信息化,庙岭和过去不同了,想知道庙岭的人,从手机上就能找到。如果开车去庙岭,“高德”会安排一个声音纯净的女人,连你的面也不见,会把你引到庙岭。
庙岭很遥远,也很闭塞。过去,除了庙岭人爱它,外地人压根不会把庙岭放在眼里。当然,也不全是,同样在三四十年前,山外鹿池川一带,没有娶上媳妇的小伙,心中老挂念着庙岭,因为庙岭出美女。
山外小伙经济不宽裕,他们就想着,从山旮旯穷地方娶媳妇彩礼少,而庙岭的女娃,不想再爬山,不想让扁担将自己苗条的身材,杨柳细腰,压成水桶或文件袋,就是彩礼少,也想着早日逃出山门,嫁到前川去。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山外人眼里的庙岭,和庙岭人眼中的庙岭是有区别的。用今天的话说,庙岭,在山外人眼里,是丑陋的,难看的、遥远的、落后的、闭塞的。而庙岭在庙岭人心中,是美丽的,有温度的,是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住处不嫌坡坡陡,庙岭人自己宽慰自己。
山外人为什么不稀罕庙岭,问题出在交通上。庙岭居深山,路不通,要出山,先要翻一座山岭,再行走十里山路,到山口,才能看到洋洋十里的鹿池川。
四十多年前,我在鹿池川上初中,周日下午三四点,从庙岭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到鹿池川,天就黑定了,有月亮的夜晚,月亮会伴一些行程。那时候,学校的制度很仁慈,每到周六,下午不安排课,十二点吃过午饭,山里娃就可以回家,校长担心着山里的豺狼虎豹。
高中毕业后,有幸去北京当兵,到了探亲的日子,从北京城回到庙岭,前后得三天到四天时间。从庙岭往北京去,要的时间更长。第一天,从庙岭走到鹿池川,半天时间,从鹿池川,走到县城,也是半天时间,一天时间就完了。到了县城,找地方住下,第二天,天不明,被县城挂在看不见地方的大喇叭哇啦哇啦的叫醒,于漆黑的冷风中,到城西车站排队。县城开往西安的车是有数的,每天只有三辆敞篷车,运气好的,当天可挤上大棚卡车,在秦岭的寒风中,于天黑前,摇晃到西安火车站。若运气不济,第一天坐不上车,得第二天走。如此,两天时间,就没了。到了西安,火车票又是问题,火车的次数同样有限,有时,当天可以买到次日去北京的车票,有时得等两到三天,虽然手头有现役军人证,那个红皮本本,往往换回的是窗口售票员,实在没有办法,对不起呀的回答。就算第三日能坐上去北京的火车,无论经太原,还是过郑州,24小时的行程,谁也无法更改,火车司机助理,搭煤的双臂抡得再欢,火车的速度不在他手中掌握。
从庙岭到北京,算是幸运者,运气差的,四天五天也有。曾经历过,五天时间,从庙岭到北京的行程。部队首长给了警告,首长是天津人,他说他不信,不到两千五百里路,有火车、有汽车,还要五天时间,此行为,玷污了卫戍部队雷厉风行的作风。
另一个首长则力争取消那个警告,他对天津首长说,你们平原上的人,哪知道山区的路途有多难走。帮我的首长,老家在山东的沂蒙山区,他知道山区的交通有多艰难。
1983年,从北京回到庙岭,有幸担任了家乡的乡长,二十来岁年纪,思想单纯,想着,上苍给了机会,一定要修山里的路。心中那个上苍,就是党组织。为了要钱修路,耍起小孩子脾气,睡在交通局长办公室,局长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一连几天,气得局长没有办法,把我的行为告诉了县长。县长发话召见,同僚担心,劝我不要再闹了。好在,在北京时,跟随过小首长,也见过大首长,心理素质练出来了,对县长召见,并没有多少惧怕,想着,最坏的结局,不再担任乡长罢了。
县长是西安城芯芯人,家住钟楼附近,对山区很有感情,对建设山区有很多想法。见面后,县长当着交通局长的面,拍着我的肩膀,直夸,是个人才。他对局长说,改变山区面貌,就要这样的人才。无奈,交通局长当场答应,想办法,一定想办法。交通局长的办法还没有想好,我被调往镇上担任了副镇长。
一年后,绕道从鹿池川往庙岭走,自己下线定桩的山路,竟然能开车进山了。
车路并没有通到庙岭,要从庙岭走到新修的宽展的山路上,还得步行一公里,要翻越庙岭。
九十年代初,到西安工作,当时有个想法,能不能从大地方想办法弄到钱,修庙岭的山路,使庙岭的羊肠小道,能与那条宽展的山路对接。
1997年夏天,香港回归的那天下午,母亲兴奋的告诉我,庙岭人,把路修通了。1998年,洛南人修通了县城连接312国道的路,洛南人到西安,再不用翻越秦岭,车直接穿越秦岭腹腔,直达西安蓝田的水陆庵。2015年,洛南人又修了高速,县城连接沪陕高速只需要十五分钟,而车上了沪陕高速到西安,竟然不到一个小时。
大路、国道不断地变宽变平,而乡间小路,跟着大路学样子,由窄到宽,由曲到直,由土路变成水泥路。更令人惊喜的是,2017年秋天,再次回到庙岭,发现路全铺了水泥,站在庙岭头上看路,路像一条白色的飘带,浮在山沟,诗意缠绵,美妙无比。
也是那次,侄儿要去北京上班。次日清早,开车从庙岭出发,过鹿池川,经洛南县城,再到西安,前后不到两个小时。下午,刚坐到办公室,侄儿用北京的电话告诉我,他也到办公室了。问他,高铁,那么快么。他声音宏亮地说,自己也想不到呀。
算了一下,从庙岭,经西安,到北京,侄儿用了大约八个小时。
八个小时,与自己当年的三天和五天,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
逢年过节,每每回到庙岭,一些老人经常问我,你说说看,庙岭这些年来,最大的变化是啥。我常常是笑而不答。他们自己会一脸笑意说,你有车,你最有发言权么,路呀,是不是方便得很,下回呀,你要是想吃手擀面,从西安走时说一声,你回到庙岭,吃上正好么。
庙岭的老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说,把他家的,咱把路落下了,谁也拿不走,移不动。
是的,庙岭的路,是庙岭人的,谁能拿走呢。
【作者简介】:

李虎山 陕西省洛南县人,久居西安,中国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陕西分会主席,商洛市写作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作家,2021年、2023年陕西省主题创作、陕西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创作作家。曾于北京卫戍区服役,担任过乡镇长,报刊杂志总编。出版长篇小说《鹿池川》《平安》《之间》,中短篇小说集《爱听音乐的狼》,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五十年的眼睛》、长篇报告文学《水润三秦》《庙岭本记》,长篇小说《平安》参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被陕西日报评为读者喜爱的作品并获蒲松龄文学奖,发表作品400万字,获各类文学创作奖50多次。《平安》入围第10届茅盾文学奖,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之间》刚一出版,就赢得读者喜爱。
本期编辑:刘萧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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