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要塌了!这是我们田家坪一部分人的议论。正当我们队上的干部都沉浸在受公社表扬的喜悦当中时,田家坪大队却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王先臣死了!
王先臣死是迟早的事,这是众人都预料到的。但是他死的不是时候,是在全大队最迫切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人民的。公社对此高度地重视,宋昌印得知后,立即安排了几个干部给帮忙办理后事,并在第二天亲自带着公社的领导们都到场献了花圈。安葬那天,管委会副主任方延海亲自致悼词,宋成玉哭着在地下打滚,王龙显抱着灵牌跪在灵前,不住地向各位领导磕头表示感谢……
“啧啧,王先臣活了一辈子,死了以后这样风光,划得来……”人们议论着。
安葬了王先臣后,公社领导们到几个小队去转了转,接着是大队开会,由大队几个干部专题汇报联产到劳工作。我二哥先汇报,他说三队联产到劳工作现在正准备填合同,其他都已经做好。他汇报结束以后,宋昌印接着肯定了三队的成绩,点名叫我汇报。我是早有准备,从挎包里把一队已经填好的合同书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放,只说了两个字:“完毕!”这一种有违常规的汇报工作方法,当时使公社几位领导哭笑不得。最后剩下了宋成玉,他绕来绕去地说了半天,最后才哼哼唧唧把意思说明白了:土地等级还没有评好,本来分土地时前一阶段已经丈量过了,现在有些人吵着又叫重新丈量,总体时间估计还需要一个多月,其主要原因是自己没把握住时间进度,评议组人员不积极配合而造成的……
宋成玉的汇报,虽然找了各种客观原因为自己解脱,但就是要紧的一条他没说,我估计他是不敢说,也说不出口:田自弟把田忠良的二队队长职务撤了以后就安排他干着,他在当上副支部书记的时候就应该立即把位子让给田自荣,但他就是一直拖着不愿让,这样就引起了田自荣的不满;宋成玉联系二队的工作,也知道田自荣和他合不拢,在土地调整前就找我谈过,田自荣向他说学校厕所是二队给盖的,原来的大粪是二队集体用,现在已经联产到劳,集体也不用了,想请大队给出个手续明确一下,使用权交给队长管理,这样他在种地时也好名正言顺地在学校厕所里挑大粪。宋成玉说田自荣提这事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反正大队也不用大粪,落得做一个顺水人情,叫我按照田自荣的意思给写一个通知。我明明知道这是宋成玉揽着说这事,他想用这种手段来收买田自荣的心,这样的人情咋能叫他一个人去做呢?当下就没有给写。当他第二次找我写手续时,我说这是行政上的事,应该经过二哥的同意才能办理,他也就不好再多说了,这件事一直拖着没有给办。当天晚上我就找二哥商量,集体的东西都要等到这一段工作结束以后再处理,不能随便划给私人,这是摆到桌子面上的理由,宋成玉如果再来找我们说时,我们弟兄俩就口径一致。宋成玉在我这里没有办到手续,到田自荣那边自然没法交代,田自荣就多次在人多势众场合上说他有个球的用处,啥事都办不成。在二队的土地丈量完以后,田自荣一会儿说产量评的不合理,一会儿又说土地面积量错了,弄得宋成玉好被动,工作举步维艰。这些内部的纠葛,他能向公社的领导说吗?
宋成玉汇报完毕,冷场了半天,最后还是宋昌印先开了言:“田家坪大队的工作现在几位干部汇报了,我们在座的都听见,还用说吗?还用评吗?孙成同志上次回公社不是说过,全大队的联产到劳工作已经搞结束了吗?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宋成玉作为副支书,在王先臣卧病期间主持全盘工作,你就是这样主持的?到现在连一个生产队的工作都搞不好?那以后怎样主持全局呢?像你这样的拖下去,下一步工作又怎样进展呢……”
孙成接过宋昌印的话,没好气地说:“宋成玉同志确实搞得不像话!原来我想把你分到一队的,但又考虑到一队人多,比较复杂,就怕你拿不下来。二队人少,社员稍微听话一点,就叫你去搞,哪晓得你工作还是弄得个没畔子!那你为什么还给我说没问题,让我也顺着你回公社说了假话?太不成名堂了嘛!”他见宋昌印点头赞许,便又说道:“不过,现在弥补还来得及,下一步工作我是这样想的:自义文化低,可能拿不下三队的合同,宋成玉去协助尽快给填好。把自智同志调到二队,半个月内负责给我把合同交来!”
方延海忍不住笑了起来:“孙成,你那样分工恐怕把自智太亏了吧?”
我也急忙为自己推脱:“孙部长,二队联产到劳这么长时间都没弄成的事情,你叫我半个月咋搞得出来呢?”
宋昌印坐在边上,只是笑,那意思是支持孙成的了。孙成这下更来了劲:“自智同志,年轻人才参加工作遇到困难不能推嘛!尽管咋样,先把任务接下来再说,办法你自己想!搞得好搞不好,我心里有底。万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来协助你……”
“哈哈哈……”宋昌印满意地连连点头。
孙成这一下更得宠了,“吭,吭,嗯嗯……”地笑着,眯起双眼瞅着我。他那大鼻孔里喷出了一股股雾气,长脸上的肌肉抽上抽下,活像是要哭的样子。
这个狗日的,当着领导的面,硬把我往“火坑”里推!
……
在公社几位领导走后的第二天,孙成就回家看媳妇去了,他把当着领导面承诺的事情置之于脑后,再也不管二队的事情了。没办法,我只好接着宋成玉一摊子的工作。二队的工作说起来落后,实际也没有什么办不好的大事,主要是田自荣在内部把反面工作做得比较多。我号准了“脉”,就找二哥商量,把学校大粪的使用权交给了田自荣,又给他写了手续,盖上了大队的公章,这样一办,田自荣立即就积极起来了。在评议小组会上,有些人又提出了重新丈量土地和产量重新评估的问题,我反复解释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具体标准,已经搞过了的还是不再翻腾为好。评议组大部分人和我是同辈的弟兄,也不好再和我争吵。只有田德贤,他仗着自己的年龄大,辈份高,对我不服气,当时冷言冷语地说:
“上次评议会上说得好好的,都要重搞嘛,今天咋又变了呢?难道大队上来的干部不一样,工作也变了?”
这一下惹恼了田自荣,他猛地站起来,指着田德贤的鼻子骂道:“田德贤,你说话还不如放屁!今天要不是看在你是长辈的面子上,我几耳巴子打得你连门都寻不着!前一向你们吵,我没有理你们,说实话是看不惯宋成玉那拿腔做调的样子,你们还当我啥都不知道?人勤地不懒,一亩土地要收个三百五百斤的,多半在乎上粪多少,那是在乎你评出来的?现在就是把一亩地评成一万斤产量,你整天睡到屋里不动弹,我看地里的黄土能给你变成粮食?今天就是把一亩地评成十斤产量,种地的时候人勤快了把粪多上一些,不是照样收粮食?再说,地块形状都是乱七八糟的,也不规则,大部分都要切角补边,你量十回,就有十回面积投不上卯,你重量,怎样量?我马上让位,你来当这个队长,你来给负责丈量!”
我见他骂起了人,就赶紧拦挡:“自荣哥,甭激动!还是商量着来。”
田自荣见田德贤被骂得不言语了,才用缓和的语气说道:“自智来我们二队,是公社宋书记、辛主任、方主任、孙部长亲自安排的,这阵势你们看不清,难道眼睛瞎了一只还不算,连一双都瞎了?说个不该在会上说的话:我们在座的和自智不是爷儿关系就是弟兄关系,他来工作我们能扯他的后腿?咱们就不说工作,就说宗族观念,一个‘田’字总是掰不破嘛!自智在我们二队把事情搞砸了,公社领导批评他,我们在座的面子上又有多少光彩呢?”
田自荣一席话说得田德贤没了言辞,他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又没有坚持一定要重新丈量土地,也没有不支持自智的工作意思,刚才只是说了你们原来说过的话嘛!”
“原来说过的话现在也不准说!”田自荣用拳头在桌子上擂得“咚咚”直响,震得大家惊了一跳,田德贤被吓得悄声无言了。其他人一看这阵势,连大气也不敢出。尤其是田德贤,本来感觉脸上已经没面子挂不住,现在生怕田德荣再继续吼起来没个完,给自己下不来台,急得向我投来了求救的眼色。
我见田德贤退了劲,就给他圆了个面子:“德贤叔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你们二队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产量已经评过了,咱们就不要再提它了。至于说面积,你们只有一块子地需要重新丈量:前坡那二十多亩水平梯地,石坎子也高,本来应该分各个坎子丈量的,你们在丈量的时候图省事,从上到下一绳子量到底,这样,按三角形来说,你们把坎头与坎头之间弦的长度当成了石坎从外到里的直角边长度,算起来面积出入是大一些。至于其他的面积,还是以稳定为好,刚才自荣哥已经把这方面的道理讲得很透彻了,我也不想再重复。”
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特别是田德贤,他刚被田自荣骂了一顿,心里正窝着火,这时见我说把前坡的土地面积重新丈量,连忙讨好地笑道:“我说嘛,自智就是个才子!人家把一队工作搞整齐了,到我们二队来收拾烂摊子,你看人家提的方案多好!就是把土地不全部丈量也要把重点的纠正一下嘛,这样搞就是结合实际。没说的,反正自智到我们二队搞啥工作我都拥护!”
田德贤的一番话,算是给我的威信定了位,也是给二队最近的联产到劳工作定了性。这田德贤在二队说话的分量和田德教在一队说话的分量不差上下。田德教虽然人老了,但他几个儿子大了,又都是打架斗殴的好手。在田家坪,谁若敢和田德教争吵一次,那就意味着他的一顿打是跑不脱的。上次田德教在分他们作业组上的土地时,田自明不服,三言两语就和田德教吵起来了。当时田德教的老大田自贵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田自明两个耳光子。这一顿打,田自明算是白挨了,根本没有想到敢还手的事,因为田德教的二小子在跟前站着没动手,田自明自然知道还手的后果。田自明不听话挨了打,其他的人谁还敢向田德教呲个牙?当然,田德教忠心协助我的工作是有其历史根源和现实打算的,他在旧社会还是年轻娃娃时就在我爷爷的手下干过事,现在诚心地促成我的工作,自己有一种“三朝元老”之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大孙子快要和二嫂的妹子订婚,二哥是媒人,这样一来和我们也算扯成远房宗族又沾亲戚了。从他自身来讲,在评议组里面和我搞好关系,在占地方面还能抢一些先手,对自己只有益处,没有害处。用他的话说就是:人要眼里能认清人才过得成日子。田德贤尽管也能认清人,但他和田德教不同。他之所以说话管用,其威信在很大程度上是用自己的双手换来的。田德贤的木活做得好,一遇到下雨天,别人都在家休息,而他却挎个木匠篮子到各家做义务,田家坪院子的大部分农家户里都有他给做的家具。像这样一个为民造福的忠实匠人,他说出的话,谁能去跟他争呢?现在,他站出来表态支持我,谁能驳他的面子呢?
二队的联产到劳工作,在田自荣和田德贤的支持下,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社员们提出重新丈量土地的意见落实了。这件事的效果连我自己也没有预计到,从工作方面安抚了群众的情绪,大家认为尽管咋样,自己说的话干部没有当个狗屁,多少还是当了回事。我自己也达到了名利双收:名誉这一方面来说,我到二队不是一点事情都没干,也算是纠正了宋成玉的错误做法,群众的影响特别好,大家一口腔地说我比宋成玉的能力“硬”。“利”的方面是田自荣承头办的,那天他主动地向我提出,二队的联产到劳工作亏来我领导得好,全队人都分到了土地,得了实惠,以后的好日子就有盼头了。作为得了土地的群众,应该吃水不忘挖井人,在酒桌上他说我当大队干部工作忙,家里没有柿子树,栽甘蔗又顾不上,每年又没啥烧酒,在农村一年喝酒是请客和支撑门面的大事,没酒可不行,他要把二队仓库边地里的一根年产一千多斤的柿子树送给我。我向他解释说白拿集体的东西不好,怕别人说闲话,他最后想了想说:还是作十元价钱。第二天他把这个意见提到会上,评议组的人也一致同意。下午我去交钱时,他说等合同填好了以后再说。其结果,这棵树在我们三推四让之后,到底也没交钱。
晚上回家,我初步算了一下,田自荣这个忙可帮得不小:这棵树正常每年可以结一千七、八百斤柿子,好一点的年成可以结两千多斤。这样,平均每年就能烧二百五十多斤酒。按经济账来算,一斤酒能卖到六角钱,每年可以收入一百五十多元钱。我们队上社员每人年均纯收入才一百二十六元,这根柿子树已超过了一个人的年均纯收入,还不用自己费力,每年都有。我当时想:看来人不管干啥工作,只要你动手干,总是能得到报酬的,只不过干大事和干小事得到回报的东西不同罢了。当然,要不要东西是你的事,有的人要了,有的人不要。如果不是正当的来路你去要了,就是错误的;如果来路正当的东西你去把他得了,就是正确的。有时说不清正当不正当,诸如我要买二队的柿子树一类行为,只不过占了一点权力的优势,无所谓对,但也不是多么大的错误,叫人说不清。
“不就是十块钱吗,明天还是给他们,免得别人说我以权谋私!”我一个人思索了半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选自长篇小说《变迁》第八章:联产到劳的时候】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任登庚,男,汉族,大专文化程度,共产党员,出生于1960年11月,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
1978年高中毕业后,历任代理教师、大队会计、信用社信贷员。1984年任副乡长,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党委书记、人大主席,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在职参加《清明》《希望》小说函授学习两年。回县级单位工作后,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副局长、四级调研员。平时爱好文学,公开出版三部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变迁》。
责任编辑:肖海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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