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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变迁》连载之第十五章:人生第一悲痛的事(二) 文/任登庚
author:任登庚   2025-02-11   click:4018

(二)

父亲的辞世,在我们全家造成了无限的伤痛。对于我们田氏家族来说,也无疑于是一件大事。我们田家院子里最有名望的田德爵从县城翻山赶回来看望父亲,按照城里人的送葬仪式,扯了一丈二尺长的黑绸布孝帐,并以孩子们的名义,用白纸写着“沉痛悼念叔父大人逝世”几个大字悬挂在我家门头。公社的宋昌印约上辛国余和孙成一起来共同献了花圈,并安排孙成和交通专干李晓新到我们家给帮忙,叫他俩一直把老人送上坡之后再回去。杨忠海不但以单位的名义献了花圈,而且还承头约上各单位的干部职工凑了份子,自己带上李有才到我们的事上来帮忙发烟倒茶。田德远和田自友这两位在外干公事的人,也自动地安排好单位里手头的事,回来替我们招呼客人。田德远辈分高,当总管,田自友是侄子辈,自然当支客。我们家的忧事有公社领导这样地捧场,有田德远这爷儿俩一齐到场招呼客人,真是创了全院子红白喜事的记录。因为平常人家过事,公社的干部是没有人参加的。事场子上能请得动田德远和田自友他俩有一个人出场来看客,那就算是十分高的档次了。现在田自友这个在别人家事面上都是坐第一把交椅的人,在我们的忧事上却降成了配角。这,又给我们装了多大的脸面啊!高档次的人在考虑问题方面自然不同于常人,他们认为我们弟兄多,安排事情不能按平常小户人家一样对待,应该把档次提高一些,就先找到大哥商量。大哥一听他们设想的场面比较大,就说道:

“我是另开过了多年的人,具体咋样铺派,你们还要找自义,叫他召集自礼和自智他们商量。如果需要拿东西了,我尽力而为!”田自友当时就叫人喊来了三哥,向他说:“自礼,我和德远叔商量了,准备请一班子念经的,一班子唱孝歌的,一班子吹喇叭的。老人家生前爱热闹,这样也符合他的心意,就是东西花费要多一些。现在你大哥不好管,但人家表态给拿东西;自信早已出继,不可能承担这事。我建议你们在老庄子住的弟兄三人商量一下,到底是哪一个人单独过这一场子事,还是弟兄几个人均摊一些东西共同过?”说话间,二哥也来了。三哥也没征求他的意见,就先表了态:“摊啥呢?自智目前每月拿几个工资也不够用。大哥又住得远,难道我们还能叫他回去拿东西?二哥在农村也没个来钱路。自信从小就出继给人家,就不要提他了。老庄子弟兄三人就我平日手上活泛一些,干脆我一个人负责安葬了,自智以后照管我妈。”

“不行!”二哥接过话茬说:“养活妈的事以后再说!这次我们三个人把东西均摊了,你们要不同意了我一个人单独出东西也行,谁家一个儿子就不安埋大人了?”大哥也说:“自义说得对,该花费的东西你们三个人摊,这样就照顾我了。过事时咱们弟兄几个也分个工:我年龄大了,引着自信给管库房的帮忙;你们三个,自义和自礼两个大一点,熟人也多一些,给自友哥他们帮忙招呼客;自智就不管别的,专门在路口上磕头,迎接来看望老人家的客人。你们看咋样?”

“要得嘛!”二哥和三哥一齐答应。于是,我们弟兄五人就按照大哥的分工,分头行动起来。

……

我们请的戏房和经堂人都到齐了。田自友根据各角色的先后进场顺序,安排得比较整齐:我们房是坐南朝北的向山,出进都是从东方走向大路的。他们根据场地的大小,叫帮忙的在我们门前用十几床晒席搭了一个大棚,摆了十张大桌子,桌子缝顺着东西,因为桌缝所向属于抬挡,这样安排就把北方定为上席。大桌子安好以后,在东方的路口放了一张小桌子,摆上四碟子干果,一个电壶,两个茶缸,两盒烟,还有用皮纸包着的两把茶叶。他们安排两个吹喇叭的人坐在那里,见到前来送礼的人时,吹一个曲子迎接。念经的先生由于要写文书(文书:是念经先生们写的亡人生平,有多少孝子和向阴间交代的各种材料),田德印就叫田德远把他们安排在自己的家里,他说这样能把主东的房腾出来,来客了免得挤,先生们念经时也少有人打扰。田德远听了“哈哈”一笑,他明知道当地人都喜欢接经堂的人到家念经,这叫“清庄子”,意思是先生们请来的神仙能逼走家里的邪气,但他却对田德印的意思不说破,转身去喊几个唱孝歌的做着交代。八个唱孝歌的除开在李家湾请的两个人以外,其余都是本院子的人,他们的执事都是在晚上才开始,用不着老早张罗,正由田德教拢着说闲话。田德远看他们暂时没事,就叫厨房做饭的在田忠良家里单独准备了一桌子酒菜,安排几个唱孝歌的先吃好喝好,以准备晚上熬夜。

三套班子就位好了以后,下来当紧之事就是安排帮忙活的人了。田自友把过事帮忙的人统一招呼在一起,坐了五桌子。然后喊来我们弟兄五个,站成一排,他在旁边作交代:

“各位亲戚,田姓族人:

今天是田府德瑞老大人与世离别之期,我们都感到十分悲痛。为这事情害得大家花钱误工,熬更守夜。田老大人在世时,为人疗疾治病,可谓恩泽乡里;教育子孙成为国家有用之才,真算德高望重。现在老人辞世,后人为表孝意,请来了念经的,唱孝歌的,吹喇叭的三班子戏房,以超度在天之灵。这次念经要扬幡挂榜,是我们田家院子几十年以来的头一场大事,时间比较长,请大家坚持把场子促好。白天,都帮忙照管,防止小孩玩火引起火灾;晚上,到那些巷巷道道去屙屎撒尿的,都要小心,防止跌跤。红白喜事家家都要出,谁家门上也没有挂无事牌子,今天给别人帮忙,等于在给自己换工。这次帮忙的人多,给每人先发一盒烟,以后看客的如果没有给谁发到,请大家也不要见怪;给每人发一条毛巾擦汗,虽然不值几个钱,请大家也不要嫌弃。另外,‘八仙’(八仙:抬灵的人刚好一班子八个人,这里是看客人对他们的尊称。)上的每人多发了一双草鞋,这是他们抬灵要用的,大家也不要攀比。现在叫孝子在席前四礼道谢,每人敬酒八杯!”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吹喇叭的,高声喊道:“酒房的添酒,茶房的上茶,大小厨房上菜,戏房的奏乐——!”

田自友的话音刚落,几个喇叭声就接上了。他们吹得是《大开门》的调子,特别长,直至我们把酒敬结束了还在吹。田自友由于要给“八仙”的几个人单独嘱咐,就挥了挥手,拦住了他们,叫等一会儿再吹,他便给“八仙”们安排起来。

在我们敬酒之后不长的时间,几个念经的先生把文书已经写好,给管事的说准备开坛。先生们开坛是整个念经的重大仪式,非常庄重。他们先在田德印家堂屋的四周摆着一圈小椅子,每个椅子上面放一个装满小麦的木制升子,升子里面插着一尺多高的彩色神像。这些神像神态各异,由于用的时间过长,大部分被烟熏的分不清了衣装颜色。与四周神像相映的堂屋正中是敬家神牌位的地方,先生们在上面挂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这三清的神像,有三尺多高,左右两边各挂着一张五位文臣武将的神像图,神像两边挂着早已写好并用过多次的对联,右边的对联是:“明灯照破迷冥路,”左边是:“禅语拨开智慧门。”神像下面挂着一排一尺多高的阎王像,这阎王煞似古戏中的皇帝,穿着蟒袍,系着玉带,顶着带有长须的帽子。在他四周,围着姿势怪异的鬼怪。这些鬼怪有几个比较小的在中间围成一堆,拥着坐在椅子上的阎王,近一点的拿着刀,远离阎王的举着锤。左右边缘的两个鬼怪比较高一些,各拄着一根钢叉。右边一个长着人身牛头,左边一个长着人身马面。“牛头”身边写的是:“四面天网走无路,”“马面”身边写的是:“十殿阎君辨善恶。”神鬼像的下面摆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三个装满粮食的五升斗,每个五升斗里面供着三个大斋。五升斗前面是一个装满小麦的升子,里面燃着三根香。几个念经的就围坐在大桌子边,由掌坛的先生打了一通鼓,然后几个徒弟跟上敲锣,一阵锣鼓过后,先生们一个个凝神静气,准备开坛。

我们几十个孝子按照管事的安排,从堂屋一直跪到门外,都低着头,把孝布披在背上,使屋内到外成了白皑皑的一片。先生们看到这些也很高兴,念经的把程序做得也很到位,先是由一个穿红长袍的学徒点燃一炷香,向门外作了三个揖,拜了天地,继之转身跪拜神像。他们讲究的是左为善手,右为恶手,因而就用左手插上香。掌坛的先生在香插好之后又开始打鼓,一通鼓罢,锣声就跟着响起来了。打鼓的先生神态非常严肃,他板着脸,眼瞅着楼板,领着一些帮场的足足打了半个小时锣鼓,然后把双手一举,锣鼓之声戛然而止,他便拉长声音念起经来。他领念一句,徒弟们跟着念后面的几句,一段念结束之后就打一阵锣鼓,然后再念,再打。这样打打念念地搞了一个多小时,第一出经算念完了,他们烧了一些文书之后就去喝水。孝子们这才爬了起来,一个个都揉着跪疼了的膝盖。可好的是,二场经开始以后只是先生们念,只要有一个孝子在跟前烧纸就行了,再也不用跪。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就去支应唱孝歌的。

这时,天已经黑了,唱孝歌的把一切都预备好,只等我们孝子一到,就准备开歌路。

唱孝歌开歌路是在门外的十字路口。这开歌路类似于写文章的引子,起个交代的意思。开歌路时必须有一个孝子抱着灵牌跪在脚前,这陪跪的一般是家里的长子,但大哥说他年纪大,腿已经跪疼了,再跪一会儿,等歌路开完他会连路都走不了的,就叫我去跪。他说的也是实情,我当然体谅,于是就抱着灵牌去跪在两个唱孝歌人的脚下。

开歌路的人是田德教引着他的徒弟田自文。这样两个人,田自文是我父亲的晚辈,该唱孝歌;田德教和我父亲是疏辈弟兄关系,本身是不能唱的,但我们院子除了田德教以外还没有人能掌住这个“坛”,再加上他说“亡者为大”,可以唱,所以就安排他上了场。

按正常程序,开歌路要先说几句续子话,然后再把三十六朝的古人详细地表一番,那样就需要一个多小时,我在去时就有些心虚。当下抱着灵牌,刚跪在地下,帮忙的人就放一封鞭炮,田自文接着打了一阵鼓,拉长声音喊了起来:

“铳炮连天响,

鼓乐响四方啊——(锣鼓声)

弯弯月亮照九州,

孝子请我开歌路啊——”(锣鼓声)……

这时只听田德教说道:“自文,把最后几句话简单一说就行了!自智刚在经堂里跪过的,腿疼。”

于是,田自文就按照他的吩咐,把该说的大减大删,前后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到门上了。

进门的堂屋中间用两条板凳支着棺材,棺材前面放一张小桌子。我一走到屋里就把父亲的牌位放在小桌上,手上只拿一个引魂幡子。这样,摆放灵堂的场子就整齐了:小桌上面放一个灵房,形如老式房子的四合院,四合院的大门上写着阴间和阳间通用的一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若南山不老松。”灵房前面供着牌位,上面写着“供奉:田公 德瑞老大人灵位”。灵位前摆着三个大斋,四根香插在一个装满小麦的碗里——这是按照“神受三鬼受四”的规矩来插的香。唱孝歌的一走到灵房边,田德教就把拉长声音的念词换成了唱腔:

“一进门(来)朝里走,

孝子拉住我的手,

要我唱歌那里有。”(锣鼓声)

田自文接住唱道:

“人生在世什么好,

吃不了(来)穿不了,

正要享福却死了!”(锣鼓声)

他们一人几句交代的续子话唱过,接着又唱了几首正歌。这正歌也叫本头歌,就是有书本依据可查的歌。本头歌虽然内容正派,但听起来比较枯燥。这样前后几首歌子唱过,就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这时,田德教便唱起了压轴的歌:

“……

亡者头期整七天,

鬼师带路往前转,

前行来在第一殿——。”(锣鼓声)

我们知道,他们正式要唱《过十殿》了。这《过十殿》唱的是亡人到了阴间地府,十殿阎王严加审问的场景。阎王们一个个铁面无私,威胁着叫亡人上刀山,下油锅,把亡者折磨得死去活来。它算孝歌里面的重头歌子,唱起来非常讲究,必须要长子抱着引魂幡子,跟着歌郎在棺材边一圈一圈地走,其他的孝子跪在灵前边哭边烧香纸,以便亡人到了阴间也有钱打通关节。孝子们烧纸时哭得越厉害,就越能表明自己的孝心,这样就会打动阎王们的心,少折磨亡人,使其能少受一些苦。田德教一唱到“第一殿”,大哥还没有等他把唱腔拉完,立即就把我手上的引魂幡子接了过去。至此,我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

我坐在一边,揉着腿,对田德教生出了非常的感激之情:德教叔到底是个好人,他唱孝歌教给我们如何帮助父亲在阴间用钱拉通关系,自己在开歌路时又给我走了关系。今晚如果不是他放我一马,我还不定能跪成什么样子,这后两天可能连路都走不了了。看来,不管办啥事有了人事关系,到底不一样……

我们的事场在几个得力人的招呼下,远近的客人都感到很满意,大家一迭声地赞叹我们的事过得好。我们也很放心,满想可以把事平稳过下场,谁知当中还是出现了打架闹事的,更使人没有想到这祸还是由我们田家人惹起来的……

那是第二天晚上半夜时分,刚喝过消夜酒,吃过消夜饭,唱孝歌的几个人喝得摇摇晃晃,走路有些不稳。场子上是田自文和李家湾的李老汉在对唱,他们按照唱歌的俗规,在这时提起了酒诗。

李老汉先开始唱道:

夜至二更落月亮,

感谢亲朋来帮忙,

吃饱喝足好上场。

吃罢孝家酒和茶,

羊毛笔儿手中拿,

提首诗儿灵前挂:

三人捧日去观花,(春)

百友原来是一家;(夏)

禾火二人对面笑,(秋)

    夕阳桥下一对瓜。(冬)

孝子执壶望饮酒,

同行接住我丢手。

田自文接着唱道:

吃了主东茶和酒,

羊毛笔儿拿在手,

提首诗儿挂灵头:

     世上就是我为首,(赵)

      世上无我不风流;(钱)

      一个儿子做四卖,(孙)

      一个儿子顶木头。(李)

孝子执壶望饮酒,

同行接住我丢手。

这时,听孝歌的人都有些瞌睡了。为了吸引观众,就唱起了耍歌。耍歌,就是互相唱着耍弄的意思,这是一种很不严肃的歌,有的词是自编自唱,没有本头。按说这种孝歌在我们这样庄重的事上不能唱,但是田德远看着夜已深,观众也慢慢地散开了,怕冷了场子,见唱孝歌的为了提高兴趣,笼络听众,也就没有过多地管他们。

先是李老汉开始,他带了几分酒,也没想想厉害,就开口唱道:

“一更唱到二更多,

三更好唱颠倒歌。

颠倒歌(来)颠倒歌,

同行的歌郎听我说:

河里的石头滚上坡,

先生兄弟后生哥;

姐在屋里脚包手,

外面来个客咬狗;

捡起狗子打石头,

石头回身咬了手;

捡起狗子去告状,

来到城门上,

来到(那个)城门上,

看到(那个)好风光:

两个瞎子在看文章,

两个跛子在跳城墙;

两个哑巴在唱二黄,

两个丫头在嫖婆娘。

你和我(来)唱的不一样,

三十晚上(就)大月亮(哎——)。”

田自文嗔怪李老汉唱歌不严肃,就想骂李老汉,当时唱起了“刘备招亲”的歌。“刘备招亲”是将男比女一类的歌子,田自文在歌词里把自己比着刘备,把李老汉比成孙夫人,他唱道:

“为弟唱歌好可怜,

唱一句(来)想半天。

黄连树下把琴弹,

苦中作乐陪你玩(也——)!”

据传这歌的来源是:刘备被骗到东吴去招亲,在弄假成真以后,孙尚香对他恩爱有加。那天在游玩时,赵云向他密报说曹操派兵伐蜀国。刘备想回去但不又敢明说。孙尚香不知就里,硬行叫他在黄连树下弹琴取乐。这就使刘备有了苦中作乐之感,从此以后孝歌里面便流传下来了这样的唱词。

这李老汉也是惯唱耍歌的,他今天来时也带有一帮青年娃子给自己仗胆,底气壮,不怕惹事。当下见田自文骂他,便接住就唱起了“招驸马”,把自己比作田自文的女婿。

田自文的酒喝多了,脑筋转弯慢,对唱不过。他看李老汉年纪大了没力气,就开始耍泼,吼起来唱道:

“老子的名字叫李逵,

不会唱歌,

光会打锤!

你是狗日的,

驴日的,

骡子下的,

野马带大的!

要打锤到院坝去,

你不去了先人就不是李家的!

田自文唱到这里,把鼓棒往李老汉头上一敲,甩下大鼓就要往出跑。

但是,他没有料到李家湾的人正在门上堵着。李家湾和田家院子两个地方的人是世仇,他们正愁找不着岔子闹事,今天来的一伙人听到两个人对骂,早有了打架的准备。这时见田自文到了门口,一个外号叫“李二杆子”的胖小伙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对着脸骂道:

“你们田家人过去当保长是恶霸,杀我们李家人。现在是新社会了,还想欺负我们!”口里骂着,伸手照着胸脯就是一拳,打得田自文一个趔趄,差点倒地。

田自文拧过身来就和他厮打,李家湾来的人一起围拢,个个横眉竖眼,捋胳膊伸拳,准备帮忙打架。田自荣坐在门口的桌子边,见了这阵势就吼起来骂道:

“李家湾的一些杂种到这儿来打人了!”

他这一声喊不要紧,田家几十个坐席的小伙子闻声立起,都向这里围拢来了。他们有的在柴堆里折着棍棒,有的在地下拣着石头,眼看要出大事!

当下孙成和杨忠海正在喝酒。两人见状,一齐扑到门前,一人拉一个,把两个打架的甩到两边。孙成往中间一站,高声骂了起来:

“他妈的,都想干啥?”

杨忠海也接着骂道:“你们眼睛是瞎子,这儿是闹事的地方?”

这两个是在全公社红了半边天的人,谁不认得?他们在场子骂起来,谁还敢回一句?当下田李两姓的人都立着,看这事情咋办。

李二杆子从杨忠海手里挣脱,扑着伸出胳膊,还想再把田自文打一下。谁知孙成是在部队上经过多年训练的,加之个子大,力气猛,不像杨忠海那样好对付。他当下抓住李二杆子的前襟,也没客气,照着脸就结结实实地给了两耳光。这两下,只打得李二杆子立时眼冒金星,立在那里傻愣愣地望着他:

“你、你,你当干部的还打人?”

孙成阴沉着脸,也没理他,底气十足地“哼哼”了两声,震得旁边的人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个圆场子。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拿出了武装部长的威严挥了挥手说:“该帮忙的都去帮忙,该喝酒的去喝酒,两个打架的随我到田忠良屋里去听候处理!”

他这一说,几个管事的急忙在一旁帮腔,把几个领头的人先劝开,众人也都跟着慢慢地散了。

两个打架的没想到这次可找错了地方。先不说大哥和五弟,就说我们田家院子住的弟兄三个:我二哥在当大队长,三哥在开大型拖拉机,我在信用社工作,这在农村是怎样的势力,有谁掂量不出?敢在我们的事场子上来闹,不说弟兄三人拧成一股绳,就是一个人单独来,他们也是惹不下的!

孙成对这阵势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今天如果不下茬处理,我们弟兄几个根本搁不下这事,闹得不好到了公社,颠倒对他还有不好的影响。不过,这事在他手上处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纯属小菜一碟。他先征求了大哥的意见,然后向二哥和三哥表了态:

“有我插手处理,保证叫你们弟兄几个满意!”

他很快就招来了几个基干民兵,把两个打架的用细麻绳捆了起来,宣布了公社武装部的处理决定:派四个民兵把两个人立即押到公社治安办公室,今天晚上取好材料,先把他们关一夜,明天与区上派出所联系,以聚众闹事之罪予以拘留,如果态度不好了直接申请法院判刑!李老汉在唱歌时胡说乱道,是引起纠纷的祸首,罚款两元,并叫他当众承认错误,如果不服从了也捆起来交到派出所拘留!

对他这样的处理,我们都比较满意。大哥说了几句很中肯的话:“只能这样把他们的面子折一下。人家又没有犯死罪,总不能拉去枪毙了吧?”

但是,被派出所拘留,这在当地人来说就是坐法院,是属于最丑的事。自古一人坐法院,全族人都觉得抬不起头。田李两家见孙成这样处理,虽然都觉得没面子,但是又不敢硬顶。特别是李老汉急了,他想着一路带来的娃子打人固然不对,但如果是因给自己帮忙而被关到拘留所去,那样他回去如何向人家的大人交代呢?他当场表示对自己的处理一定接受,并且还找人和田家商量,请孙成处理轻一点。结果田家推选田忠良,李家推选李老汉,请他俩去和孙成协商,叫稍微宽大一点。

孙成叫来两个打架的人当面,开始时故意摆着架子,对双方推选的两个求情人直接不搭腔。最后经不住两人好话叠好话的说,“扭”了两个小时,他才说看在李老汉年龄大的份上,就叫他和孝家商量,如果孝家同意,暂时就先按照他们提出的意见办。这样,才算给了两个说话人的一点薄面。

田忠良把孙成的意见转达给我们弟兄几人后,大哥和二哥却叫我去招呼其他客人,不准当面。他说我还年轻,又在单位工作,参与这些事对我的前途有影响。当李老汉找他们商量时,二哥“呸”地吐了他一脸,怒骂道:

“放你妈的屁!”

李老汉一再说都喝酒了,酒后无德,请孝家原谅。说了半天,三哥回了他一句话:

“你老子死了,别人来闹事,你行么?”

自信扑过去要打李老汉,但被大哥挡住了。

李老汉碰了一脸的灰,只有找田忠良给周旋。田忠良和他年龄相仿,自小是一起长大的,好请。再加上他是我们的长辈,又是大队干部,给我们说这话也比较合适。

田忠良引着李老汉,开始给我们说叫饶过李家湾的人时,我们有些不同意。李老汉看着也无法,就给我们跪在面前。他这一举倒难住了我们!因为在这事上我们自己不可能闹得不可收场,只好就坡下驴,答应作罢。

孙成见我们同意和解,就召集几个干部来商量,把大家的意见作了归纳。他掏出笔记本,写了几条意见,当众宣读起来:

“一、对两个打架的每人罚款五元。然后两人头戴白孝布,充当孝子,先给满席宾客四礼八拜,当众承认错误,赎回不良影响;二、向主东磕头认罪,赔礼道歉,以安孝子之心;三、过事的几天时间不准远离,换班在棺材前烧纸,以赎回搅扰亡人之罪,直至抬灵上坡,最后由主东视其态度,准许放行了才能回家。对李老汉的处理按照开始说的不变!”

两个打架的人也巴不得这样处理,因为这样从长远来看能躲过牢狱之灾,从眼前来说可以少受绳索勒身之苦。当下他们不但没有提出反驳意见,而且还对孙成多少生出了一点感激之意,表示马上就办。

田自文和李二杆子在向我们弟兄几个赔礼道歉之后,又被孙成引着,头戴白孝布,向队上干部们交代他们打架的经过,最后满脸羞愧地在百客席上给大家磕头认错。接着是李老汉向大家检讨。他们一转身,就招来后面指指戳戳的一片骂声:

“活该!眼里没水,认不清人,这样的事上也能闹?”

“嘻嘻,挨瞎打。真的是蛤蟆骨碌(即小蝌蚪)跟鸭子亲嘴——给自己的小命闯祸!”

“李老汉也不识相,夹着喇叭打盹——把事不当事,人都老了为唱孝歌受罚。唉——!”

……

过事一直持续了三天,先生们把经也念了三天三夜。念经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扬幡挂榜,扬幡就是他们用七个小红布袋,每个小袋里面装一盅五谷米,用一个五寸长的红布带穿着铜钱,间隔整齐地用白线鏠在一丈八尺长的白布下端。一些帮忙的人在我们院子前小梁上栽了一根两丈多高的木杆,把白布裁成一尺五寸宽,用绳把白布的上端系一个小木棍,绑在木杆顶部。先生在下面捏着五谷袋子,用铁盆把柏木树渣烧着在下面熏。他们边熏边念地搞了半天之后,就见从东边刮来了一点微风,先生们便说是借来了东风,就把布袋猛地向上一甩,布袋随白布飘到了半空。白布在空中随着风飘上飘下,摆东摆西,红包袋随着白布的飘动,扭来钻去,先生们看了一会儿,说那是神仙们在使法力,需要很长的时间,就带着围观的人们回了家。

先生们扬过幡之后,回家接着挂榜。他们把父亲所有晚辈的名字写在五寸宽的白纸上,人名的前方写上与父亲的关系,如:子:xxx,孙:xxx等。这榜把我们邻居三家的墙贴了一圈,先生们一个一个地念。念一个人,就说一会儿要如何如何地勤劳孝敬,嘱咐一会儿,然后再说几句奉承话,这样一直念到了下午才结束。

“榜”念完之后,“幡”也扬好了,先生们取下布袋一看,那“幡”底下的小布袋缠成了一朵花的模样。他们翻来覆去地摆弄,然后看了看,就说那是字,便拿出经书来对照。说来也是奇怪,这小布袋经先生们的手捏弄过后,搁在桌子上的图样和书中的“福”字图形无异,旁边的小字解曰:

“此乃邓天君巧结的福字是也。得此字者,家财兴旺,后代儿孙发达……”

先生们见这几句解释词,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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